凰山昴

【露中】一个故事的开端


我看见了。我挺不开心的。我也不瞎

是否有意识借鉴、借鉴的本意是不是出于喜欢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有没有借鉴的事实上。这么高的相似度,交作业查重怕是都过不了。

是教授还是助教,差别真的那么大吗?


凰山昴:

去年十一月,突然想写师生恋,略写了一点就搁下了。

现在我把3k字的旧稿补到了1w字左右,也算是个比较有趣的故事了!!师生恋,大学校园,老露师老王生,挺甜的,没有刀子。情节很随意,ooc属于我,注意避雷。

不能。


 【置顶】个人作品整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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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的开端》


1986年9月。

 

树叶渐渐红了,秋天才刚刚来到这个城市。驻足在皇后公园的岔路口,王耀注视着那尽染殷红的枫林,想着许多事情。

时间久了,他终于迈开脚步,走向靠南边的那条路、走向大学校园的方向。

 

还有两天才开学,这名人类生理学系的留学生却没法好好地享受最后的假期:学校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学分制发生了改变。简单概括,新规要求理科学生除了必修课外,必须在选修课内包括上0.5个学分,也就是半个学年、一个学期的文学或语言课,才能拿到学位毕业。

这样的变化让王耀十分头痛。这是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了,本来他将课程全都安排妥当,腾出更多时间实习、泡实验室,一下子又要多上一门课,哪有不烦恼的道理?

然而烦归烦,毕业证是要拿的,所以课也是要上的。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飞行,他刚到了学校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教务办公室,要来了一份当年的课程手册,焦头烂额地翻了起来。

 

学药理的同学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刚好也遇上了同样的问题,于是他向王耀提出建议,说不如两人一起去上大学俄语第一册。听说任课教授L·莫西金娜是个和蔼的女士,很好说话,所以该课程比其他语言课好通过些。

王耀不知道的是,满脑子都是小聪明的卢卡谢维奇其实耍了一个心眼儿。这名金发碧眼的药理系学生是华沙出身,母语波兰语本来就是斯拉夫语系的一种,学起俄语来当然比其他人更有优势。所以他讲“俄语课比其他语言课好通过些”,原因并不是任课教师给分多么松快,而是卢卡谢维奇优于别人的自身基础。

他要和王耀一起上俄语课,也是因为知道王耀比较认真,平时打死也不缺课。这个精明的药理学生这样盘算:自己要是逃课干别的去的话,还可以要来王耀的笔记看,省去许多麻烦,这多好!

王耀倒是真没想那么多。他只想随便选一门文科,容易过的,凑上学分就算了。所以当卢卡谢维奇说让他选上俄语课时,他立刻就点头同意了。只是选俄语课的事情他并没有让妈知道,毕竟也是爸的老本行,王耀怕妈知道了以后又要伤心。这些年她总是伤心,她一伤心,就容易偏激、容易歇斯底里,他怕她这样,于是选择沉默。

 

交表选课的事情让卢卡谢维奇全权负责了。礼拜二早上九点两人一块赶去阶梯教室上人生第一堂俄语课。卢卡谢维奇睡过头了,醒来以后拉着王耀一阵猛跑,还是差点要迟到。

一进入阶梯教室王耀就略微吃了一惊:三百座的大教室里只坐着小三十人,根本没有装满,而且学生多半三两人一组坐在一起,零散分布在各个角落,使得教室显得更加空旷了。

“怎么回事呀?只有这些人上课吗?”落座时,王耀满腹狐疑地问道。卢卡谢维奇耸了耸肩,一副蛮不在意的样子。

两人落座,王耀拿出自己手抄的一份字母表开始默读。俄文字母比英文字母更多、更复杂,许多发音对用惯了东亚系语言的王耀来说难以掌握。开学前一天他只来得及自学了一下字母表,很快就败在了字母“P”上,苦练许久也发不出那饱满圆润的弹舌音来,反倒产生了自己生了重感冒、嗓子里总是有痰的错觉。

“见鬼了!”这时卢卡谢维奇突然低声发出一声咒骂。王耀把视线从笔记上收回来,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同学“怎么回事”,突然教室里就安静了许多,没人再出声了。他再抬头看,发现这堂课的教师已经来了,是个高个子,斯拉夫人种长相很明显。九月份北半球的天气还不算冷,这名教授已经戴上了一条厚实的白围巾,在这个季节显得有些怪异。

现在他们的俄语教授正在和一名助教一起调试阶梯教室中的扩音器。王耀见还没开始授课,就拽了拽卢卡谢维奇的袖子,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见鬼了,日他妈的见鬼!”卢卡谢维奇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咒骂,虽然音量小了许多,语言只比之前更加粗俗。“我们明明报的是莫希金娜教授的课,怎么变成他了?!”

“他怎么了?”王耀追问道。然而他的同学只来得及告诉王耀这根本不是莫西金娜教授,而是斯拉夫语言文学系的布拉金斯基,扩音器就已经调试完毕,任课教授开始讲课了。

“同学们,你们好。”清楚而端正的发音。王耀赶紧翻开笔记,准备进入上课的状态。

 

然而五分钟以后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笔,不可置信地看向卢卡谢维奇,正巧也对上了同伴茫然的眼神。实际上这句“同学们,你们好”是王耀唯一能听明白的话了,刚刚过去的五分钟内,这位布拉金斯基教授像扔炮弹一样把大段大段的俄文向他们抛来,连半句英语都没有,仿佛根本不知道这是一堂基础课一样。

“你确定我们是在这儿上课吗?课号是101,没有错吧?”万般疑惑之下,王耀只得再次向卢卡谢维奇确认。药理系的同学不耐烦地说:“就是这儿,我查过布告栏了。”

环顾四周,王耀发现绝大多数同学都和他一样,没有记任何笔记,是只定定地看着讲台上的教师,神情好像也都和卢卡谢维奇一样迷茫。

——看来自己并没有走错地方!确认了这一点后,王耀再次把注意力放在这名任课教授身上。到现在为止他一点板书都没有写,也没有使用幻灯片机,只是在不停地讲话。

不得不承认布拉金斯基教授确实长得不错,看上去年龄不会太大,讲话的声音非常好听。此时他一手扶着讲桌的一角,正在对某个话题侃侃而谈,长身长腿,体态优美,身高优势尽显。王耀想,如果让他的小妹妹阿梅见到这个教授,说不定她会尖叫一声、红了小脸。

 

可再怎么优厚的外形条件也不能掩盖布拉金斯基讲课别人听不懂的事实。干坐了一会儿后,王耀合上笔记本,准备举手发言了。

 

“别……”卢卡谢维奇话音未落,他那亚裔同学已经举起手来了。他等了一会儿,见教师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自作主张地开口打断了授课。

“不好意思,先生,很抱歉打断你。但是能不能请你稍微慢一点?我和我的同学们都没太明白刚才的内容。”

这几句话仿佛扔进池塘中的一块石头,激起层层涟漪。本来都在静坐着的学生们都回过头,向王耀的方向看去,同时窃窃私语起来。

讲台上的布拉金斯基教授看上去也有些吃惊,但那吃惊的神情只维持了一瞬间。

“听不懂?”他缓缓地问道,语气非常平缓,让人无法捉摸他究竟是喜是怒,不过好歹终于肯讲英语了。

 

还没等王耀反应过来,这名教授就已经顺着阶梯教室的走道来到了他身边。这下,王耀和布拉金斯基之间就隔了个卢卡谢维奇了,可这位平时总是很多话、很活泛的朋友此刻努力地佝偻起身体,还往远离王耀的那边靠了靠,极力装出“我不认识他”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沉默了一会儿,布拉金斯基终于开口问道。

这样,布拉金斯基教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坐在原处的王耀。这个高度差太过悬殊,王耀立刻觉得自己在气势上就矮了一截。等他终于鼓起勇气,和这个高个子对视时,却意外注意到教授的眼睛是紫罗兰色的。这种颜色的眼睛实在是少见,王耀活这么大、留学许多年,还没见过真人有紫色眼睛,太稀奇了……

见王耀久久没有回答,布拉金斯基又提问了一次,“我刚才在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时他的语气较先前更加舒缓,几乎能称得上“和蔼可亲”了。

“别怕,我不会扣你的课堂分的。你叫什么名字?”“和蔼可亲”的布拉金斯基教授再次追问。

“王,先生。”于是当学生的只能照实回答了,“我叫王耀。”

“耀!”布拉金斯基一拍手,脸上甚至挂上了笑容,“这名字真不错,让人觉得很温暖。不过,耀,”突然他话锋一转,“让我来问问你,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前四篇你读了吗?”

“我……”

这样突如其来的、反客为主的质问让王耀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接话。同样场合换做别人,只要照实说自己要上的是门基础课,没有布置阅读任务,再问问您这是那门课、课号多少?就能一下子发现这是一场误会:王耀和卢卡谢维奇走错教室了。

但倒霉的是,王耀不是别人,他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方式。当布拉金斯基提到阅读材料时,王耀第一反应居然是心里先暗叫一声大事不好,只以为自己没有完成课前的阅读任务:还没搞清楚事情,就已经先自责起来了。这样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惭愧起来,布拉金斯基教授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入烙铁一般,似乎能在他的身躯上烧出两个洞来。

王耀慌了。又慌、又愧、还有点难过,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然而教授还站在身边、等着他的答案,整个教室的同学也都在看着他,压力之下,他不得不张开嘴,艰难地说没有,我没有读过,很抱歉……

得到了这个答案,布拉金斯基教授的目光里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听不懂课,是有原因的,耀。”他略带戏谑地说,“给你一个实在的建议:完成阅读作业,再来上课。明白吗?”

 

这番教训在学生中引发一阵哄笑,好在布拉金斯基终于要从王耀他们的桌边离开了。卢卡谢维奇长舒一口气,王耀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布拉金斯基教授在黑板前站定,突然合上了讲义。

“今天有这个机会,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一个想法。”视线扫向王耀这边,王耀低下了头。

“希望大家能够明白一点:高等教育是一种非常昂贵的资源。今天各位能坐在这里,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但非常可惜的是个别学生群体不珍惜这些资源,身在课堂中,心却不再这儿,虚度青春,不重视、不爱护自己的学业,这在我看来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短短一席话后整个教室里鸦雀无声。布拉金斯基扫视了一圈学生,见无人做声,便打开了讲义,准备继续讲课。突然教室的一角发出凳子摩擦地板的声响,又是那个没读完作业书的小同学,这次他直接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

“抱歉。但是您刚才说,个别学生‘群体’出现在课堂上是浪费教育资源。能不能请您解释一下,所谓的个别学生‘群体’究竟是哪个群体?”

 

王耀的质问让伊万·布拉金斯基非常意外。教了这些年的书,他很少能遇见这么较真的学生:不仅较真,胆儿还不小,敢在课堂上反驳自己——连着两次!王耀已经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撑着课桌,身体微微前倾,不受控制地蹙起眉头,明显地已经生气了。

“……您得说清楚,究竟是哪个学生群体?!”没读完作业书的王耀追问道。

这时布拉金斯基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说得有些含糊。他想指责的是那些不重视课前作业、学习态度不端正的人,可惜缺了一句定语,让这个明显是华裔、又没读完作业书的小同学认为自己针对了整个华人学生群体。

 

他本想解释一下,但怒气冲冲的王耀让布拉金斯基玩心大起。不得不说自从第一次被打断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连作业书都没看完的学生。不同于其他某些总是一脸和气、不愿意卷入争端的华人学生,王耀胆儿大、讲话时很会抓重点,而且口齿伶俐、毫不退让,简直像极了一头会咬人的什么动物:够年轻、也够冲动,让他不自主地想起自己这个年纪时。

 

“就是你这样的学生群体。”于是布拉金斯基故意没把话说得很清楚、将矛头又指回了王耀身上。——倒要看看你怎么应答!他想。

令他没有料到的一幕发生了。短暂的沉默后,没有读完作业书的王耀同学先是给了坐在他左边、一看就是和他一起的卢卡谢维奇一个眼神,这个一直缩在一旁的金发小子如弹簧一般跳了起来,让开了通向走道的路。

“既然这样,代表我这个‘群体’,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坐在这里了。”王耀迅速地拽起书包、讲笔和本一股脑地塞了进去,准备扬长而去。沿着走道走出三两步,他又突然转过身来,怒视着布拉金斯基,说。

“因为你不配为人师表!”

 

说完他就走了,留下一屋目瞪口呆的学生,以及站在原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的卢卡谢维奇。

——这下完了!金发的药理系学生想,一边在心里埋怨起王耀来:你要走,自己走就是了!我可是还要上这门课的……他偷偷去看教室下方讲台上的布拉金斯基,却发现这个大鼻子却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又打开了讲义。

“你坐下。”他冲卢卡谢维奇的方向点了点头,“进度有点落后,我们接着来……你还有什么问题?”

“对不起,先生……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是俄语101的教室吗?”

……

 

离开教室后王耀的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又生气、又委屈,只觉得这个长围巾教授诋毁了整个华人学生群体,实在是太不应该。他不是不明白,在外求学,有时受点委屈、听到一些不友好的声音是有的,自己往常也不是个冲动的人,可今天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出了教学楼,不过半条马路就是教务中心。王耀打定主意,今天要向学校告布拉金斯基一状!

 

“我要投诉!”刚走到教务办公室的前台,他就急匆匆地说开了,“是俄语101的教授,他……”

“等等,慢点!”教务处的工作人员刚刚拿出表格开始填写,跟不上王耀的语速,“你说你要投诉哪个教职工?哪门课?俄语101?”这名满头小卷发的黑人女孩儿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王耀。

“让我搞清楚,你要投诉莫西金娜教授?路易莎·莫西金娜?”她问道。这句反问的潜台词是这样的:莫西金娜教授那么和蔼,人又好,哪个不知好歹的傻蛋会投诉她?还是第一堂课后?

“不是莫西金娜教授,是布拉金斯基。”王耀告诉她。

“谁?”

“是布拉金斯基,伊万·I·布拉金斯基。”这个全名是王耀刚从电话黄页上找到的。在教务处工作的黑人女孩儿迷茫地皱了皱眉,“等我一下。”她说,然后起身到另一张桌子上拿起了一本小册子翻了起来。

片刻之后她回到了王耀的面前,“布拉金斯基教授不教俄语101。”

“什么?可是……”

“你自己看。”黑人女孩儿把刚才那本课程手册翻开一页,递给王耀。可不是吗?手册上写得清楚,伊万·布拉金斯基负责任教的的确一门俄罗斯语言文学课,但是课程序号是347,是一门比较高阶的课程,而不是基础课程101。

“可是……俄语101不是在化学系主楼的阶梯教室里上的吗?”王耀还不太甘心,不依不饶地追问道。教务处的工作人员笑了笑。

“啊,那是因为临时调换教室了,昨天下午通知到各个学院的——你不知道吗?”

王耀目瞪口呆,只觉得大事不好、自己犯了大错一桩。

            

沮丧地回到老学院楼的自习室里,他又发现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正坐在一群人中间,添油加醋地讲述着上午上课时的情形,“因为你不配为人师表!”这句话他模仿得有模有样,连王耀那带点儿英式发音的腔调都学到了,引起周围学生一阵哄笑。

“行了,行了!”于是王耀只得穿过人群,不情愿地解释起来,说是自己和卢卡谢维奇二人走错了地方,还和教授大吵一架,“这是我的错。”他说,周围乱哄哄的,他不得不拔高了音量。可这些兴高采烈的同学们似乎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商学院的阿尔弗雷德·琼斯更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夸奖王耀勇气可嘉。

“老兄,你差不多就是个英雄了!你知道这个布拉金斯基在文学院那些人中名声有多差吗?他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准备好了吗?”琼斯拖长了声音,制造起戏剧效果。

“他们叫他“恐怖的伊凡”,你知道吧?就好像是十六世纪的沙皇,人人都怕上他的课呢……”

 

王耀没有搭理他,他一屁股坐在卢卡谢维奇身边,面色阴沉地翻开了药理课的教科书。还嫌不够倒霉似的,刚刚为了去投诉布拉金斯基,他错过了这学期第一趟药理课,“药理讲了什么?”他问道。

“能有什么?”卢卡谢维奇耸了耸肩,“又开了一章抗癌剂,讲了一堆治不好的病、一堆没什么作用的药——我们的药学已经走到穷途末路啦!”他开了个玩笑,却发现王耀依然板着脸,不愿说话。

王耀心情不好,卢卡谢维奇自知理亏。谁叫他错过了换教室的消息、还把王耀带到别人的课上去呢?于是他讨好似的把自己的药理课笔记双手捧上,本子里还夹着两张《伴我同行》*的电影票。

“好啦,好啦,”卢卡谢维奇笑得有点过分灿烂了,“都说这个电影不错。给你票,周末带你女朋友去看,算我赔礼道歉,行吗?”

没想到王耀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把票扔了回去。“我不要这个。我又没有女朋友,和谁一起去?”

“男朋友也行啊!”卢卡谢维奇笑着说。王耀的表情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几乎要扑过来打人。

“一派胡言!”他喊道。

“好,好,我不说了。”于是卢卡谢维奇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也别丧气,好在你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到那个布拉金斯基了,这不是挺好的嘛?”

“但愿如此。”王耀说,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整个礼拜,他都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发现这件事情完完全全是自己的错。走错教室,错在自己;没头没脑地和教授吵了一架,更是自己的错。现在想一想,先前上课时,布拉金斯基教授的那番话好像还真没有针对华人学生群体的意思,全是他自己的断章取义和过度解读……还去教务处投诉人家……

 越寻思,他越发羞、耻起来,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那名教授。幸好那天的投诉没有正式成立,不然对人家来说又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要是卢卡谢维奇说的话能成真就好了!于是他想。然而谁叫王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怎么可能随了他的心意?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有余,正当王耀以为这件令人脸热羞耻的倒霉事终于能从记忆中渐渐淡去时,又一次地,他遭遇了布拉金斯基。

 

俄语课礼拜二、礼拜三和礼拜五早上都有。有一天早课过后,王耀跑到教室外想要拦住莫西金娜女士,询问她作业上的一个问题。然而刚一出教室,王耀就惊觉,正在和莫西金娜女士讲话的人真是眼熟。

高个头、长围巾——那不就是布拉金斯基吗?意识到这一点后王耀刹住了脚步,想要赶紧躲回教室里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两名教师已经发现他了。

“耀!”莫西金娜教授向王耀挥了挥手,彻底截断了他想要脚底抹油的退路。“来,请你过来!”

这下想跑也跑不了了。王耀低着头、极不情愿地走到教授面前,听候发落。布拉金斯基和莫西金娜两人简单交换了两句话,王耀能听懂的有“是他吗?”,和“没错”。得,这看来是来找他算账的了!王耀慌得不行,心也砰砰乱跳起来,只觉得自己如同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

 

我错了,我实在是错了。如果能说得出话,他一定会这样说。他宁愿布拉金斯基赶紧痛快地骂他一顿,长痛不如短痛,起码能让心里舒服一点。

更糟糕的是,把王耀交给布拉金斯基以后,莫西金娜教授赶着去下一堂课,就把他完全给抛下了。王耀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甚至不敢抬头教师对视,只在心中盘算要不要赶紧开口道歉。

得道歉!他对自己说。哪有学生犯了错,还不好意思开口向老师道歉的?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摆出人生中最谦卑、最狗腿的态度,认认真真地说。

“对不起,先生……”

他话音未落,只听布拉金斯基也在讲话。他说了些什么呢?王耀呆愣了片刻,才发现对方居然也说了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我得向你道歉,耀。”布拉金斯基说。此时王耀发现,当他没有被惹恼时,表情反而冷淡了起来,不像先前那样,总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令人胆寒、浑身不舒服。

“请你理解,我对你、对华人学生群体并无恶意。”布拉金斯基摊开双手,语气严肃而诚恳,“那天我在课堂上的发言缺少一些说明,引起了误会。必须得说这种行为非常地……”他顿了顿,思考着合适的形容词,“非常不体贴,完全没有站在学生的角度思考。因此我要向你道歉。你能接受吗?”

这番话让王耀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发出这些情绪波折主要是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他这人吃软不吃硬,有冲突时,来硬的肯定是不行,他咬着牙也会刚到底;但别人若是稍微退让一步,他恨不能立刻退回老家,还特别感动,从小就这样,挺没治的。

另一个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在外许多年,不要说无意出口伤人的了,就连故意大放厥词、变着花样诋毁他的出身、他的家乡他的国的人王耀也见过太多,几乎从来没有人觉得这么做不对,更别说好好地道歉了。

又感动,还有为自己投诉布拉金斯基的事情羞愧,王耀心里百感交集。只能哑着嗓子,干巴巴地说:“不,先生,不……是我应该道歉。我走错教室,还轻率地挑事争吵,搅乱了您的课堂……”

布拉金斯基点了点头。

“这么说,我们算和好了。”突然他转了态度,“不过,我的确不认可课前不完成阅读作业的行为,也不喜欢讲课时被人打断。”这番话让王耀一惊,心跳慢了一拍。

“你确实没读过奥涅金,对吗?真是可惜,无论是否文学专业,在我看来这部作品都值得一读。”说着这些让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布拉金斯基从讲义夹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王耀。他打开来,里面是两张四季剧院的门票。

“正巧,皇家歌剧公司这个季度开演的就是这部叶甫盖尼·奥涅金,我校斯拉夫语言文学系也参与制作,有一些多余的票。”此时王耀已经明白了布拉金斯基的用意,正想婉拒。于是教书的那个把双手和讲义夹都背到身后,不给他推脱的余地。

“就当做道歉,耀,不要拒绝。你可以邀请朋友,家人,或者女孩儿,谁都可以。”

王耀一愣,只觉得这番话听着耳熟。这才想起一礼拜以前,卢卡谢维奇要讨他原谅时也使出了同样的招数,连话都没怎么变——你们斯拉夫人都是商量好的吗?

在心里这样叫道。王耀也不得不设法谢绝,在他的心中,他已经亏欠了布拉金斯基的人情,哪还有又让人家道歉、又收人家礼的道理?

“教授,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急急地说,“但我实在是不能……这不行。”见布拉金斯基不为所动,王耀只得搬出当时拒绝卢卡谢维奇的那些话,准备进行最后一搏。

“我……我的家人都在国内,不在身边。下礼拜……”他偷偷瞥了一眼票上的日期,“下礼拜四晚上,我的同学、朋友们都有实验课,另外……”王耀低下头去,迟疑一下。

终于他鼓足勇气,“另外我也没有女朋友!也没人和我一起去呀,所以这票……”言下之意是票给我也是浪费,您赶紧收着吧。

 

朋友!尽管笔者不是个聪明人、也不喜欢大道理,她从心底认为有一个经验值得与各位分享:千万不要拿应对一个人的办法去应对所有人,因为人和人的思维方式可是大不相同的呀!

就拿王耀举例子。同样的事情,差不多的对话,卢卡谢维奇就理解了王耀的意思,这事儿就过去了。可是放在伊万·布拉金斯基的身上,他的想法……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眼下,面对王耀的推脱,布拉金斯基略微沉默,然后突然说出一些很偏题的话来。

“1877年5月,柴可夫斯基开始创作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歌剧,只用了八个月*就完成了。”他说,口吻认真、严肃,几乎和讲课时一样了,“这八个月也是这位伟大的作曲家一生中最迷茫、最困难的时刻:结婚、被迫意识到他的取向问题、婚变、长时间的瓶颈期。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很难——无论是柴可夫斯基的时代、还是现在正在行进中的这个时代。”此时王耀发现布拉金斯基正在紧紧地注视着自己,眼神有些复杂,却十分清澈。

他正听这番演讲听得云里雾里,布拉金斯基突然接过了他手中的信封,打开,迅速抽走了其中一张票,装进自己西装胸前的口袋里,又把信封塞回王耀手中。

“那这样。”布拉金斯基说,顺手将教案在石头窗台上嗑整齐,就准备离开了。“下礼拜四六点半,毕业礼堂门口见,就这么说定了——记得穿正装。”

说完他就真的走了。王耀望着布拉金斯基的背影,总觉得刚才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布拉金斯基似乎误会了什么。可那又是什么呢……

他懒得去想,也想不明白,就放弃思考了。

 

“你要跟布拉金斯基去约会?”

这天课后在自习室里,这个消息让卢卡谢维奇大叫起来。嗓门大得几乎能和阿尔弗雷德·琼斯媲美。“再来一遍,你要和伊万·I·布拉金斯基去约会?!我的老天!你在想什么?!”

“这不是约会!”于是王耀只能分辩道,“就是去看个歌剧而已。”

卢卡谢维奇一把抢过了王耀手里的门票,“哦,是吗,你说这不是约会?四季剧院,一层内环,C区……这玩意可一点儿也不便宜啊?这不是约会?”

“不是那样的。他说斯拉夫语言文学院参与了制作,这是内部票……”

卢卡谢维奇果断地打断了王耀的辩解。

“嘿,琼斯!”隔着半个屋子的人,他向阿尔弗雷德·琼斯的方向喊道,“问你个问题。如果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两张价值一百五十美金的歌剧票,另一个人说他没有人可一起去,所以第一个人拿回去一张票,定下日期,voila!两人一起去看歌剧——这算是约会吗?”

“当然是约会。”琼斯的大嗓门很快传了回来,“这还不够明显吗?”

他身边的几个人也纷纷附和道,没错,当然算是约会,两边都在暗示、都做出行动,这是水到渠成的爱情啊!

“听见了吗?”卢卡谢维奇仰起头,得意洋洋地看着王耀。而被调侃的那一方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是问道。

“你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卢卡谢维奇歪着脑袋,“你记不记得那天你说,你没有女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我说男朋友也行,然后你差点就要扑过来打我一顿、说我胡说八道的时候?”

“记得。”

“从今往后,怕是你不能那么说啦!”卢卡谢维奇一脸坏笑,甚至拍起巴掌。王耀目瞪口呆,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他没想到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居然是这种发展,一时间只觉得大难临头,后悔不已。

他这实实在在的沮丧和惶恐让学药理的朋友发了善心,于是卢卡谢维奇决定说些好话,叫王耀宽心。

“不过你也别担心,就一次约会、看场歌剧,也说明不了什么……”他摸着下巴,突然停住了话头。

“我还是别说了。上次我说你这辈子都不用再见布拉金斯基,结果你和他约开会了。这次我要是再说些什么,说不定你最后都要嫁给他了……哎呦,你打人,你打我?!!”

此刻王耀把所有的怨气都归结在卢卡谢维奇身上。如果当时不是他马马虎虎地走错教室,还会有后头这些事儿?

打你?王耀心说,我打的就是你,吃屎去吧!

 

礼拜四,王耀站在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穿着正装的自己,心里满是忐忑。

这套黑西装是留学前妈带他去做的,花了不少钱。妈一人拉扯王耀兄妹四人长大,那天看着穿起西装的长子,这个劳苦了大半辈子的妇女热泪盈眶。拉着王耀,直说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了。

我像他吗?王耀想,我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了……这身衣服他穿了好几年。每一场演讲、报告,每一次学院里的正式集会、聚餐,他都穿着它,并小心爱护。可惜的是,大学以来他又窜了一次个头,长到了一米七五,这身西装变得有些短、也不太合身了。虽然也不是太离谱,穿在身上,总觉得穿着一个奇怪的壳儿,它叫他喘不过气来……

“胡思乱想!”最后他骂了一声,勒令自己停止思绪,并离开了寝室。毕业礼堂前是一片草坪,布拉金斯基已经等在那儿,穿一身灰色西装、高领毛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一瞬间,王耀想起一些事情,还有妈那含泪的声音……突然他害怕起来,觉得自己还是装个病,跑了拉到。这事儿太荒唐、太不应该了……

 

后来他又想起,记得从哪儿听到过,列夫·托尔斯泰创作《复活》时,曾为了马斯洛娃的结局烦恼,便摆起牌阵来。其中一个女儿上前询问,大作家便说,“若牌阵摆通,马斯洛娃就嫁聂赫留朵夫,否则就不嫁。”许久过去,女儿再来查看,“牌阵通了,”大作家说,“可是马斯洛娃还是不能嫁给聂赫留朵夫。”

这是为什么?因为故事已经开始了,那形形色色的角色便有了自己的生活。成了独立而有个性、活生生的人。大文豪如同造物主,也如同父母亲:创造了他们,再也无法主宰故事的走向、人物的选择。这故事王耀早就忘了从哪儿听得,也无从考证真假。

王耀想,即使是个糟烂透顶三流垃圾小说,也得有个起转承合,不是?站在这儿,就如同站在一个故事的开端,这是他自己的人生,他得踏出这一步、他得往前走……

 

——向前走!管它是好是坏,总会有故事发生。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向伊万·布拉金斯基走去、向那斜阳的余晖走去。

 

 

【fin?】

 

*我还真记不清楚柴可夫斯基写奥涅金用了多久了。隐约记得是八个月,不对的话还请指正,提前谢过!

*《伴我同行》(Stand  By Me)是1986年8月上映的电影,讲述了一个少年们的冒险故事。

*说明一点:师生恋在高校中都是违反规定的。但本文中露熊不教老王,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是老王的老师,所以不算大非。不过更恰当的做法应该是等老王毕业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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