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山昴

【露中】喜鹊“长青”

好久不见!更一个史向国设,一个发生在五十年代的故事。

露中养鸟。官设老王身边经常有一只鸟,时蓝时绿,就想写写它。

太多情感,写完感慨无数。


 【置顶】个人作品整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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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长青”》

 

咱今天要说的,是一只名叫“长青”的喜鹊的故事。事儿呢,是件小事,可又是那么、那么地令人难忘。起码王耀自己没有忘记——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了!

 

可是要说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王耀自己怕是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能确定是五十年代最初的那几年,“中//苏//友//谊万古长青”的口号、标语贴的满街都是,王耀和伊万·布拉金斯基走得也近,十日里有五日都要凑在一起。

对,一定是那个时候!因为除了五十年代初,也在没有这样的时代了。又正好鸟儿是王耀从界河边上的树林里、与伊万·布拉金斯基一起捡回来的,这样一来,“长青”这个名字的来源也就不言自明了:你和我,万古长青——多好!

 

然而作为一只好鸟,长青从一开始就是多灾多难的。还是雏鸟的时候,不仅被从窝里给掉了出来,被野兽咬成重伤,还差点被日后养了自己的人给一屁股坐成肉酱,真可谓是命运多舛。

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那天王耀和伊万·布拉金斯基是偷跑进树林里的。干什么?小年轻搞对象,你说能干什么?闹着闹着,就抱在了一起,然后往地上滚去,也不顾化雪的地上泥泞不堪,搞出好大的动静来。渐渐地,这场玩闹向“欢乐”靠拢了,后头的也不方便细说,咱这儿也不太适合。王耀只觉得一双手紧紧箍在他的背后,也不知道在干嘛。他嫌害臊,又怕被人看见,心里紧张得很,脑袋里晕乎乎的,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只觉得心跳像打桩机一样,跳得叫人难受……

不管当时究竟是何月何日,捡到喜鹊长青的那一天,忌“欢乐”这一条肯定也写在老黄历上了。老杨树下头堆满了不少落叶,和着化雪的泥水,脏兮兮的。在那堆烂树叶里,有一团沾着泥巴的、还在动的肉团儿,那就是喜鹊长青了。

眼见布拉金斯基就要把自己往地上压,“诶,你别动!”王耀叫了一声,可箍着他腰身的那双手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

“快别动!”情急之下,他拔高了音量,喊得布拉金斯基吓了一跳。

“什么,是什么?”

王耀拍开布拉金斯基的手,弯腰下去找了半天,支撑起上半身,从泥巴地上捞起来灰扑扑的什么东西。那小小的、灰色的一团,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却分明还在动弹……

——是只雏鸟!看上去受了些伤,不动弹,也不叫唤,奄奄一息,可怜极了。

“还能活吗?”王耀说。

伊万·布拉金斯基摘下他那条从不离身的白围巾,把鸟儿裹在里头,又塞进羊毛大衣的前襟里,让它暖暖和和的,两人就一起回到招待所里去了。住在同一个招待所里的有一个姓卢的翻译,家里养了几只八哥、鹦鹉,想来懂得如何照顾鸟类,王耀就跑去把他请来了。

 

卢翻译仔细查看了鸟儿的情况,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啦!”他用俄语告诉两人。“翅膀折了,肚子下面也少了一块肉,有可能是被猫啊、狸子一类的东西给咬的。救助的希望不大,你们看,它根本都没有乞食行为了。”

说着,卢翻译掀开那幼小的翅膀,将鸟儿腹部的伤口指给两人看。那伤实在是可怖,羽毛与血肉黏在一起,隐隐约约还能看见白色的骨头。这么骇人的伤,已是很叫人心疼,又是落在这样一个幼小而可怜的生灵身上,怎能不叫人难过、惋惜!

“留着也是遭罪,太痛苦了。”卢翻译又说,并将问询的目光投向他们两人。

伊万·布拉金斯基率先明白了卢翻译的意思。还没等王耀说什么,他的一双大手已经捏住了雏鸟的头颈。这样,只需稍稍用力,这受尽苦难的小家伙就能得到永久的安眠、再也不会痛了。

王耀却不答应这样的安排——好歹也是条命呢!

“不行!”他叫道,然后一把将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手拍开。这一举动让布拉金斯基皱起了眉头。

“耀,我们救不活它。”他劝道。卢翻译也在一旁附和,说就是,就是,这样得多痛啊,还是送它走吧。

王耀看看布拉金斯基、看看卢翻译,又看了看那在生死一线上挣扎的幼鸟——正在经受着巨大的、毁灭性的痛苦,可它还活着呀!它还在呼吸着、还生存着!鸟儿奋力挣扎的样子让他无法忘却、无法释怀,任凭如何劝说,王耀是绝对不会看着它这样死去的。

“只这一夜。”最后他说,“留它过今天晚上吧!”

那以后,不管卢翻译和布拉金斯基两人怎么劝说,他都不搭理,只把鸟儿捧在手心、护在胸前,不再让别人碰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被“养鸟专家”卢翻译判了死刑的小家伙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第二天清晨,布拉金斯基跑到王耀的屋里去看,发现鸟儿竟已经张大了一张小嘴,唧唧叫着,开始向人们讨要食物了。

懂得乞食,就说明正在好转、有了希望。王耀的喜悦是显而易见的,他从食堂要来小米,泡软了后拿镊子喂给鸟儿吃。开始时吃不下多少,又过了三两日,鸟儿的食量见涨,伤口也有了恢复的迹象,渐渐长齐整了。

等到伊万·布拉金斯基再来时,雏鸟的已然伤已经大好了,啾啾叫着,仿佛在欢迎他的来到。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布拉金斯基说,也为这个小东西存活下来感到开心。他没有看到的是,为了照顾这只鸟儿,王耀有数个夜晚都没合眼,守着它,喂食、上药,尽心看护,直到它渐渐好转。由王耀提议,两个人给鸟儿起了名字,叫做“长青”。

紧跟着的几天,王耀几乎就变成了长青的专属保母,喂食喂水,一点也不敢懈怠。为了让长青营养充足,他还跑到树林里去挖蚯蚓。挖回来一看,才发现虫比鸟的嘴都要大一圈,根本都喂不下去……你说好笑不好笑?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爱上了养鸟这项活动,又独独对这个灰溜溜、丑不拉几的小家伙情有独钟,王耀自己也暂时说不上来。而这个问题很快也有了答案。这天,王耀与伊万·布拉金斯基一起打开了那本从兆麟联立中学借出来的《鸟类图鉴》,细细查阅起来。

翻来翻去,布拉金斯基一拍脑袋,“原来是喜鹊!”他说,一边将灰喜鹊的那页推到王耀面前。

 

——喜鹊!在我们的文化中,这可是极好的兆头。在民间,喜鹊兆喜的说法可是家喻户晓。若是两只喜鹊放在一起,这就叫“喜相逢”;喜鹊和铜钱画在一块儿,那就是“喜在眼前”,有好事儿要发生了。更不要说那人尽皆知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了……多么美好的寓意啊。

“那可还有的长呢。”王耀说。看向那鸟儿时,一种小小的、十分温暖的喜悦之情渐渐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有一天,他心想,等你长得再大些、身子骨更强的时候,我就放你回山林,让你回家去,然后看你飞上天空去——飞得比老鹰还要高、还要远。

“说定了啊!”他悄悄地对长青说道,笑容渐渐爬上了脸颊。

打那天起,王耀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长青养好,然后放归山林。好好的一只鸟儿,本来就应该自由自在的,你说对吧?

可王耀不知道的是,长青的另一位“父母”,伊万·布拉金斯基却不一定也这么想。只是布拉金斯基不说,那个时候王耀也还看不出来罢了。

 

天气愈发暖和起来,长青身上的羽毛长齐了,也在色彩上产生了变化,不再是一个灰团儿了。它一颗小脑袋变成了黑色,颈子上一圈软羽颜色发白,再往下,整个胸与背便全是浅灰色的了——哈哈,当然是以灰色调为主,不然怎么会叫“灰喜鹊”呢?虽然如此,长青那对翅膀与尾却是一种清澈、秀气的灰蓝色,俄语里管这种鸟儿叫Голубая сорока,意为“蓝喜鹊”,说的也就是这种蓝。

鸟儿不仅长得十分乖巧可爱,也十分聪明。它生性机敏,却不怯懦。你去接近它,它也不害怕,反而向你靠过来,那双乌溜溜、黑亮亮的眼睛仿佛在说“你想要做什么呀”?

“有点像你。”布拉金斯基评价说。这个比较让王耀皱起眉头来,直骂他胡说八道。

不过这个比方打得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许是养久了,长青对王耀愈发亲近了起来。他走到哪儿,它都要跟着;他坐下,它就站在他的肩膀上,不时拍着翅膀,十分自在。对长青,王耀采取了放养的方法,既不用笼子,也不用鸟架——由着它飞。这一来,长青更加自在,也王耀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他伏案工作时,喜鹊就案头上蹦跳,用脑袋和细小的喙蹭着他的手指,仿佛在提醒他要及时休息,莫要太过劳累。那副模样,别提有多可爱了……

 

“这是养熟了。”卢翻译告诉他们。这位“养鸟专家”还说了,鸦科鸟类非常聪明,养熟了后,如果训练得当,叫它的名字,它就会有所反应,比狗还机灵。日后甚至还能练成“盘飞”这种技能,即把鸟儿从手中放走,再唤回。真正学会盘飞的鸟儿如与主人有着一种看不见的联系一般,无论飞出多远,只需唤一声名字,都会飞回手中。

王耀听了卢翻译的话,便带着长青到外头去了。说是要练习盘飞,王耀想,能飞回来,就飞回来,要是飞不回来的话,就这样放了也好。

出乎他意料的是,头一次试飞,喜鹊就听懂了王耀的话,也认得了“长青”这个名字,王耀一叫,它就飞回来了——真好像是通了人性一般!

 

而与喜鹊长青相处这件事情上,布拉金斯基就没这么顺利了。是因为还记得自己曾经差点被这个人坐成肉泥、又差点被他捏死吗?长青对布拉金斯基一直怀着一种非常警觉的态度:他靠近它,它就飞开,或者是跑到王耀身边去。

“忘恩负义!”每每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布拉金斯基总是会这样评价鸟儿。他习惯用俄语管长青叫“小家伙”,这个称呼长青并非不认,如果王耀这样呼唤,鸟儿定会有所应答:或是发出三两声啁啾,或是直接飞过来了。可当布拉金斯基叫时,喜鹊从来没有一次有反应过。即使人就在鸟儿面前,它也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没有立刻飞走,已经是给他很大的面子了。

王耀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鸟儿嘛,他想,认生,也不懂事,过段时间就好了。卢翻译也这么说。为了让这一人一鸟建立好歌名友谊,布拉金斯基主动承担起喂养长青的任务来:喂食、喂水,还要时常和喜鹊亲近,陪着它玩耍,好让鸟儿认得自己。又过了两个多月,在布拉金斯基同志的不懈努力下,长青终于对他放下了戒备,渐渐开始信任、接纳这个“大朋友”了。

当然,鸟儿对布拉金斯基的这种友谊是远远不能和王耀相比的,不过这份信任也算是磕磕巴巴建立起来了。

“总是好了些!”王耀想。与鸟相处,可不和与人相处一样?都是在一番摸索又,才能由陌生,到渐渐熟识,再到亲密无间的。细说起来,这条路他和布拉金斯基也走过,那可是得花了好几百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多么不容易呀……

 

想起这些,王耀对鸟儿的期许又多了一分,在内心深处又为这只名叫“长青”的鸟儿赋予了一层美好的象征意义。可是好景不长,喜鹊长青与伊万·布拉金斯基这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赖却因为“巧克力”事件被彻底打破了。那次布拉金斯基到北京来,顺手带来了一包巧克力。五十年代,巧克力这种东西还不是那么常见,又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很讨人喜欢。那时王耀不在屋里,喜鹊长青见他到来,欢欢喜喜地飞上了布拉金斯基的肩头。

“小家伙。”布拉金斯基很满意这种亲切的举动,便想要奖励它。他将巧克力在碗中捣碎,将碎屑放在手心里,引诱着长青来吃。这时王耀回到屋里来,看见喜鹊吃巧克力这一幕,觉得十分有趣,也学着布拉金斯基的样子,拿巧克力来喂长青。

喜鹊杂食,给什么,就吃什么。不一会儿,大半块巧克力糖就被长青给吃了个精光。头半天还没什么事情,然而到了下午,鸟儿却突然没了精神,不叫、也不动弹了,恹恹地趴在窝里,也飞不起来了。

王耀没有办法,只能又去请来了卢翻译。简单询问了长青的饮食后,卢翻译气得差点从凳子里跳起来。

“哎呀,喜鹊哪能吃巧克力啊?那里头有可可碱,还有许多添加剂,人吃了没事,可是对鸟是有毒的呀!”

这件事情,布拉金斯基不知道,王耀也没怪他。只是卢翻译是个直脾气,说话的语气冲了些。布拉金斯基当时就沉下了脸,王耀急忙跑到两人中间,打起圆场来。

“也没吃多少。”他说,也算是安慰自己了。“明天应该就好了吧?”

卢翻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愿吧,”说着,就又抱怨起来,“你说你们,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好歹也是个小生命呀……”如此云云,爱鸟如爱人的卢翻译把两个国//家//意识体给从头到脚数落了一个遍。

 

余下的巧克力,被王耀拿去悉数分给办公室的小年轻们了。虽然巧克力这个危机的根源已经被铲除了,长青也渐渐康复,可是从那以后,鸟儿又对布拉金斯基恢复了不信任、不靠近的态度。

它再也没有飞上过布拉金斯基的肩膀头,也没再从他的手中接过东西吃。只要布拉金斯基在,长青就飞得远远的。有一次,竟然就直直从窗口飞了出去,任凭布拉金斯基怎么互换,它都没有出现。直到晚上王耀回来,又把布拉金斯基支走以后,它才肯飞回屋里,用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王耀的手指,要他安抚,仿佛刚刚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王耀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为什么呢?你想,即使是养个孩子,还时常有沟通不顺、发生矛盾的情况呢,更何况是一只喜鹊。鸟儿都是向往天空、向往山林的,往外头飞,也无可厚非,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可他也注意到,布拉金斯基看着喜鹊长青时的神情愈发阴沉,那目光凌厉而富有压迫力,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可怖了。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去问,布拉金斯基只说是“没有的事”。再去说,对方就捏过他的手,然后用那双顶好看、非常独特的紫罗兰色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你不相信我吗,耀?”这双眼睛仿佛在说。王耀最吃不了这一套,心软了下来,想着布拉金斯基好歹是个人,总不至于和一个鸟闹什么矛盾吧?在布拉金斯基的眼波攻击下,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可是有些想法就是这样:一旦产生了,也不是轻易就能忘记的。王耀想来想去,总觉得布拉金斯基看着喜鹊长青的神情非常古怪。起先他想不明白,等到终于明白过来时,事情却向着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那结果却让他感到非常遗憾、也有些难过。

得是长青和布拉金斯基“闹掰”后的事情了,布拉金斯基回莫斯科呆了三个月,再来时已经入了冬,还抱来了一个巨大的纸盒子。问盒子里是什么,他也不明白回答,只神神秘秘地说是给王耀的礼物。

“什么礼物,还这么大?”

“非常实用的礼物。”布拉金斯基说,立刻就在屋里寻找起喜鹊长青来。“‘小家伙’呢?”

王耀也同他一起寻找起来。说来也奇怪,往日里,只有清晨和傍晚,长青才会飞到外头去,其他时间都尽量和王耀待在一块儿。布拉金斯基来时是下午,本不是鸟儿外出的时候,可是两人找了又找,却哪儿都找不到喜鹊的影子,叫也叫不回来。

这可愁坏了王耀。虽然他明白长青早晚是要回归山林的,可内心里,他又不觉得它会这样不辞而别。大半天过去,直到太阳开始西沉,长青才回到屋里来。这天的真是见了鬼,平时总是和王耀形影不离的长青,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靠近他们这边了。

“它这是怎么了?”长青的样子让王耀十分担忧,却也不知道缘由。

劝了又劝,它终于才肯回到王耀的手心里来。“给我吧。”布拉金斯基说,也不顾长青的挣扎,一只大手稳稳地捏住了鸟儿的翅膀。

“别这样捏它!”王耀刚出声制止,布拉金斯基已经向先前那个纸箱子走去,只一只手,便动作利索地拆出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只黄金鸟笼!金属制的栅栏被漆成了金色,还镶嵌着亮晶晶的玻璃宝石,顶部和底部描着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木、人物……它是多么的漂亮啊!

可这份“厚礼”让王耀愣住了,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干巴巴地称赞道“真是好看”……

 

这不对呀!王耀想,怎么能把长青放在笼子里呢?它是一只鸟儿,本来就应该自由自在,伊万·布拉金斯基为什么要送来一只黄金鸟笼呢?许是看这份礼物没有引起想象中的新欢雀跃,仿佛为了自证一般,布拉金斯基拧开了鸟笼的锁扣,一下子就把长青装进去了。喜鹊剧烈地挣扎着,高声惨叫着,甚至不惜用身体向笼门的方向撞去,一次又一次,羽毛撞掉了不少,皮肉都裸露了出来,仿佛已经没有痛觉了一样。

它不愿被关在笼子里头!王耀想,他看向布拉金斯基。而万尼亚呢?这会儿正满意地看着笼子里的长青,并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小时候,他是如何与一双姐妹一起抓来各种雀鸟,又养在这个笼子里的……

“儿时的时光多么美好呀!”最后布拉金斯基总结道。王耀却一个箭步扑到鸟笼前头,一下子拧开了笼门。鸟儿咻的一下飞出了笼子,一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道藏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咱还是别把长青关起来了。”许久以后,王耀才说,也立刻就招来了布拉金斯基的反对。

“它会想要逃走的。”布拉金斯基洋洋自得地说,一副已经熟知天下所有鸟类的样子,“不关起来,就会想着跑走。它们就是这样……”

 

最后王耀说服了布拉金斯基。黄金鸟笼,也叫给卢翻译送去了,想来他用得到。布拉金斯基也不是不识趣的人,即使不太高兴,这事儿也没再提。

笼子是被送走了,可是白天那个的场景却在王耀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每每想起时,他只觉得捏着长青的双翅、把它往笼子里塞的伊万·布拉金斯基是那么地陌生。那个时候,布拉金斯基的神情是多么阴沉啊!却又充斥着一种言说不清的狂热,仿佛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这股狂热让王耀十分害怕……

 

这天晚上,王耀发了噩梦,回到了十九世纪。那得是一八六几年了吧?对,是在北京城里,看那大红墙、琉璃瓦,四方四角天——咸丰皇上还在哪!王耀向四下看去,许多的人也在看着他,他们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蓝纱官服、带着花翎官帽,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来。”伊万·布拉金斯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以一个十分亲昵、却极具控制意为的动作揽住了王耀的肩膀。那双手的力道是那么地大,他紧紧地箍着他,把他往一个大屋子里带去。那儿横着一张很大的、黑色的桌子,像是一张棺材板儿一样,上头铺着一张大纸,条条款款写了一整页儿。桌子两头儿都坐满了人,王耀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觉得十分疑惑。

“来,到我的身边来。”梦里的布拉金斯基又说,王耀就糊里糊涂地跟过去了。回过神来,他突然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根儿笔,是哪儿来的呢?伊万·布拉金斯基站在一旁,带着笑容看着他。

这笔又是让我来写什么的?王耀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那纸上的大字活动了起来,变成了满天黑鸦,铺天盖地地向王耀扑来。

“忘了吗?”它们用嘶哑、可怖的声音叫着,一边又用尖利的喙撕扯着王耀的皮肉。

“忘了吗,你忘了吗!?”群鸦叫嚣着、质问着王耀。

我没忘记,王耀想,可是我不愿意回忆……

 

他就在这漫天鸦声中猛然惊醒过来,身上发了一身冷汗,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东西打湿了“第三毛巾厂”生产的“鹊上枝头”枕巾。听到动静,坐在书桌前头的布拉金斯基回过头来,拉开了吊灯。

“天,你怎么这样苍白!”他叫道。王耀这才想起自己在哪个年代、又身处何方。

“没什么,做了个梦。”王耀说,心里却想的是别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长青?在心中,他无声地质疑着布拉金斯基——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可是那都不重要了,王耀摇摇头,脑袋晕得难受。

此时,另一个问题涌进了他的脑海,那么地迫切、又那么地现实,如同一把刀子一样,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在未来、在以后,他想这样问,同样的事情你还会再做一次吗?你还会像一百年前那样,把我押进那个签字的大屋里去吗?……

 

一瞬间,这个问题如同一声响炮一般,炸响在王耀的头颅之中。可话不能这样说,在这个当口儿上,这样的问题也是铁定不能问出来的……他低下头去,眼睛紧紧地盯着台灯罩下的一条明晃晃的影子,看着它随着不太稳定的电压摇曳、跳动着,又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天晚上,王耀和布拉金斯基欢乐了一场。可是这场欢乐为什么不像欢乐呢?疼痛大过了快乐,像自我惩罚一般,像要深深地记住这种疼痛一般……清晨,趁着对方还没醒来,王耀叫上了长青,像做贼一样,偷偷溜进了界河边上的树林里,也是当初捡到喜鹊长青的地方。

 

“走吧。”王耀对鸟儿说。它不走,在他脑袋边上盘旋,不肯离开。

他驱赶它,它就啾啾叫着,仿佛在请求王耀,说“别赶我走”。他只得捡起一块石头,向长青用力掷去……最后,它飞走了。

 

“走了好啊。”王耀喃喃地说,心里却感到了一股未曾体会过的酸楚。喜鹊飞走的时候,正好太阳也升起来了。黄澄澄的太阳在那片如血的朝霞中渐渐爬升、爬升……

——那是一轮高而遥远、没有温度的、冬天的太阳啊!

 

喜鹊长青的故事,到这儿就算结束了。那之后,就过了六十多年。熟识王耀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心肠是暖阳一般热的,总是对一切拥有生命的、幼小的个体饱含关切、饱含期许。为什么这么说呢?您瞧他就知道了,养过孩子,养过花木,还养了四只猫儿,怎么也不嫌多。

他家里,一年四季,绿植郁郁葱葱。王耀想,这就挺好!住处也不拘大小,只要四时如春,总有生机,他就高兴。

 

花鸟虫鱼,在王耀这儿几乎是全活的。唯独鸟这一样,得有六十来年了吧,王耀都没再碰过。喜鹊本就不是什么金贵的鸟儿,有树的地方,总是有一群喜鹊,嘎嘎叫着,停不下嘴巴。

王耀看着它们,有时会想起长青来。可它们毕竟都不是长青了。

 

可能是因为在王耀和布拉金斯基身边呆过不少日子,长青比一般的喜鹊活得长了不少。六十年代,再到界河边的落叶林里去时,王耀有时能见到一只灰喜鹊,比同类都要大一些,也飞得更加高、更加远,那只鸟儿威风凛凛的,它会是长青吗?

然后一晃眼,就到了七十年代的跟前了。那天王耀突然想起五十年代的事儿来,就想起了喜鹊长青来,便向窗户外头望去。又是一个即将入冬的黄昏,又是如血般的天际,又是一轮高而远、冷冰冰的太阳。

说来也巧,正当他想着长青的时候,喜鹊长青飞到了王耀的窗前,和往常一样,啁啾着,拍打着翅膀,一双乌溜溜、黑亮亮的眼睛看着王耀,仿佛在说“好久不见”啊……

长青的到访让王耀欣喜若狂。他赶忙大开窗户,好把那名往日的伙伴引进屋来。可是长青只在窗前徘徊,并不进来。

他向它伸出双手,它最后叫了一声,直直地坠了下去,就在那傍晚殷红的天空之下。

喜鹊长青再也没能飞起来。

 

王耀记得,那是一九六九年。


【fin】

 


 真是太多、太多情感了。这个故事写得我真是想哭

bgm是《月弯弯》,王晰和周深唱的。

好一个曲终人散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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