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山昴

【露中·史向国设】鹊桥

一直很想搞个电视剧《爱情的边疆》×露中的混合脑洞,终于搞起来了。

《爱情的边疆》的剧情非常红色,讲述了一个苏联小伙和我国女孩儿长达一个甲子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维卡、文艺秋都是播音员,两人于58年相识相恋,60年因为我们都知道的那件事情被迫分开。之后他们追逐着彼此,分别到边境城市黑河与布拉戈维申斯克定居,依然遥遥相望,然后一晃就是半个多世纪。

我去年暑假看这部电视剧的时候就在想,如果维卡秋这种普通人的感情和国设露中碰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故事?于是就有了这个脑洞。本文故事发生于69年二三月份,正好在珍//宝//岛//事//件之际。


国设史向没看过电视剧不影响阅读,一切ooc属于我。写法上学习了大华的《小民》小民(屏蔽重发)小民这个故事太好了,是我心目中同人短篇界的顶尖作品了。然而我只学到了一个毛尖尖,实在是惭愧。


 【置顶】个人作品整理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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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桥》

 

六九年二月份,黑龙江江面还冻着的时候,机缘巧合下,文艺秋认识了王耀。

那天她在江边上掉眼泪,远远看见走过来一个小同志:个头不算太高,头发略长,穿着绿棉袄、大头棉鞋,带着一条米白色的长围巾,这就是那时候的王耀了。

别的也就罢了,这条白围巾倒是挺让人眼前一亮的一件衣物,给文艺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并不是说它多么昂贵、多么少见,只是白色总让人觉得不太吉利,以那个时代的审美,很少有人会打一条接近全白的围巾就是了。

“这是怎么了,摔着了?”见她倒在雪地里,这个面貌清秀的小同志关切道,“没受伤吧?”

说着,便要把文艺秋从地上拽起来。这时王耀看见了文艺秋脸上的泪痕。

“同志,你哭了?”他问道。

 

文艺秋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一声大事不好。

 

趴在雪地里,是因为当时见有人走来,文艺秋心里慌了。蹲在界河边上哭,脖子上还挂着个望远镜,你说这不是间谍行为,谁信?谁敢信?情急之下,她赶忙扑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揉在脸上,想抹去泪痕,只装作摔了一跤,希望能糊弄过去。

结果还真没糊弄过去,在江边上哭这个事儿,一下子就叫王耀给瞧出来了。他这个小同志,心思倒是细发,文艺秋想。

 

而哭,则是因为她心里实在是苦。文艺秋和维卡分开了将近十年,现在对方音讯全无,仿佛压根不再存于世间了一般。恋人的身影成了一条稀薄的影子,也渐渐模糊起来。过去的十年里她又下乡五年,养了五年的猪,差点嫁给别人。本以为可以把维卡的事情忘掉……可怎么忘得了呢?怎么能忘得了呢?

又忘不了,又放不下,好不容易回了黑河市,她想尽办法,寻来一个望远镜,趁人不备时便日日跑到黑龙江边上,往对岸看去。又是一年半载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偶尔几个卫兵以外,她什么都没看见过,但这种偷偷摸摸的、做贼一般的行为竟然成了一种习惯。

于是在六九年二月下旬这天,文艺秋和往常一样,刚一结束播报,就拎着望远镜往河畔去了。

 

事情到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渐渐地失望起来——倒不是对爱情,而是失了对两边关系能够自发回暖的期待。万般颓唐之下,这时她内心里已经不再期望能够看到维卡的身影,甚至期望着自己不要看见他。

看见了,又有什么用呢?这条黑龙江就像是天河,已是无法逾越,难道要他们像牛郎织女一样,日日顾盼泪流吗?隔了一会儿,文艺秋又想,就是牛郎织女,起码一年还有一次的鹊桥相见呢!如此一来,这样类比简直自讨没趣,令人沮丧。

“我能走过去吗?”忽而她又想。二月份,祖国最北的城市依然白雪皑皑,江面也冻得结实。

走过去,就这样走过去,我就能和他相见了!这一刻,文艺秋无法遏制这个念头,心儿也砰砰直跳起来。突然,对岸的卫兵闯入了望远镜视野中,就这样击碎了她“走过去”的幻想。这般心情起伏后,她怒从中来、悲从中来,忍不住大哭一场。这就是那天文艺秋遇见王耀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同志?”年轻人充满关切的声音又一次在文艺秋脑袋上方响起。她一个激灵,赶紧从雪地里爬起来,慌忙之中把望远镜塞进怀里,也不知道王耀看没看见。

 “小王,你快些呀!”不远处有人叫道,王耀回话说你们先走,然后弯下腰来,把文艺秋从雪地里搀扶起来,又帮她掸掉了棉袄上的雪。

“你没事吧?”王耀说。文艺秋摇了摇头。两人站在河岸上,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是怪尴尬的。这其实也不怪他俩,男同志看见女同志在江边儿上掉眼泪,他该说什么?能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便只有沉默着了。

“你看这雪。”后来王耀说,头一个打破了沉默。文艺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覆雪的江面上一片苍茫,雪花使得河流这边、那边的两岸融为洁白的一体。远远看去,几乎不分彼此。

他俩并排站在江畔,一言不发地看向对岸那边,久久没有离去。

 

 

这天晚上文艺秋觉得有些不自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也睡不踏实。半夜做梦,又梦见了五八年,回到了北京广播学院。她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在前头走着,和维卡一起,文艺秋又惊又喜,急忙追了过去。

“等等我!”她对梦中的青年呼喊道。

然而怎么追的上呢?他们的年轻的脚步是那样的矫健、轻快,手牵着手,正在走向她看不见的地方……在梦里,文艺秋如同疯魔了一般,大声哭喊,想让他们停下脚步,然而那对青年男女却越走越远,越来越无法触及。

她猛地惊醒,身上已经是一身冷汗。拉开吊灯,文艺秋刚喘了口气,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似变了个人似的:不再青春洋溢、不再满怀希望,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只剩下了一捧怀恋、一片迷茫。过去的十年如同一把刻刀一样,刀刀刻着、消磨着她的青春,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仿佛是为了寻求些安慰一般,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平时总是收在床头橱抽屉里的望远镜。拉开抽屉,文艺秋又是一身冷汗,抽屉里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望远镜?她又去摸自己的棉袄,棉袄最下面的一个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定是王耀扶起她来的时候,望远镜就给掉了出去。

此刻可能躺在雪地里的望远镜让文艺秋胆战心惊。万一它被人给拾了去、交给电台的文正治部里去,万一他们起了疑心,又找到小王,问清楚下午发生的事情。到时候,无论多么蠢笨的人都能得出一个结论——望远镜一定是她文艺秋丢在那儿的。已经抵赖不了了!人证、物证皆在,那样……

她用被子蒙住了头,不敢再往下想。

 

再见到戴着白围巾的王耀同志,已经是两天后、在电台的会议室里了。这时文艺秋才了解,原来王耀一行人是北京来到地方的。而他们具体是属于哪个单位、哪个机构,领导没说清楚,文艺秋听了,也没大听明白。只是开会时,她发现这么多北京来的年轻同志中,只有王耀的座位最靠上首,就在她们台长旁边。

“看来是个有出息的人。”她想,心中却更加疑惑。王耀看起来还那么的年轻!

会议过后,台长将王耀领到文艺秋面前,叫相互认识一下。想着两天以前的事情,文艺秋心里十分忐忑。她急着想和王耀说两天以前的事儿,她想叫他为她为她保守这个秘密,别告诉别人,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没想到王耀也已经打听过她的来历了,“文艺秋同志,” 他说,“你是北方广播电台对苏联播报的俄语播音员,我记得你的声音。”

仿佛是响应他的话一般,电台刚好开始重播昨天的播送,大院里的大喇叭清晰地送来向对岸播报的开场白,“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听众朋友们你们好,现在是中国北方广播电台为您播送,我是你们的播音员文艺秋……”

突如其来的巧合让文艺秋目瞪口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见到文艺秋窘迫的样子,王耀清了清嗓子,也学着播音员那字正腔圆的腔调,说,“播音员文艺秋您好,播音员文艺秋您好,现在是您的忠实听众王耀收听广播……”

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是流畅而通顺的俄语。这突然的发现让文艺秋又惊又喜,仅凭这一共同点,一瞬间她觉得与王耀亲近了不少,也不再那么戒备了。她抓住机会赶紧开口,想把刚刚想的事情赶紧说清楚,不想这时楼梯口边上,台里一个主任探过头来,叫王耀到办公室里去。

“我得走了,播音员同志。”王耀说。四下无人,突然他将一个布包塞到文艺秋的手中,就匆匆离开了。

那个布包的外头包的是一块白手绢,里头藏着的,正是昨天文艺秋遗失的望远镜­——王耀给她找回来了,王耀还偷偷把它还给她。至于她到江边上,又是拿望远镜往对面看、又是大哭一场的事儿,他谁也没让知道。

 

手绢让文艺秋洗干净,给王耀送回去了。一同带到招待所里的还有一提白酒、半斤饺子。刚去时,她还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想自己给人家北京来的同志添了麻烦,哪好意思还上门来套近乎?

事实证明,这些担忧完全没有必要。看见饺子,王耀的眼睛亮了起来,连声把文艺秋往屋里让,一转眼就摆好了碗筷,还剥好了半头大蒜。动作麻利无比,惹得文艺秋笑了起来,只觉得王耀就像一个刚离开家的学生,还在长身体,看见吃的就来劲,实在是非常可爱。

这天屋里的煤炉子烧得很好,王耀只穿了白衬衫、毛线衣,看上去瘦巴巴的,加上他脸也显小,说十六七岁都有人信,撑破天也就二十出头。

“欸,你是那一年出生的呀?”于是文艺秋问道,“看你年纪不大,我应该还比你大一些。”王耀低头不语,于是她追问道:“你是属虎,还是属牛?”

属虎、属牛的人差不多是四九年、五零年左右生人,与共//和//国一般大。文艺秋觉得自己猜得差不离。没想到王耀对这个简单的问题却持一种暧昧的态度,令人生疑。

“差不多吧。”他含混着说,随后立刻就岔开话题,说要在煤炉子上烧水泡个茶,又反过来问文艺秋喝龙井行不行。

 

龙井是好茶,为什么不行?文艺秋瞧着王耀,只觉得这个小同志肚子里肯定藏了许多事儿。不过她想,王耀替自己保守过秘密,那自己也就该仗义一点,别再多问了吧。

 

然而王耀模棱两可、不肯好好回答的问题并不止这一个。又是一次,文艺秋带着“贡品”,也就是水饺和白酒上门去,无意中瞧见了书桌上王耀正在写的一封信。那信还没写多长,却是用俄语写成的,光是抬头一行就来来回回改了很多次。远远地瞧着,文艺秋分辨出了同志这个字,以及称呼前面、后几个发音是什么什么斯基的姓氏。

“不要再做无用的尝试了!……”紧跟着抬头的,便是这样一行语气强烈的祈使句。看来这个什么斯基同志真是冒犯王耀不浅,文艺秋想。

“这信是给谁的?”她本想问,又觉得看人信件实在是不太礼貌。便话锋一转,挑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的俄语是跟谁学的呀?”她问道,“我当对苏联的播音员这么长时间了,觉得你讲得比我还要好不少。你是俄语专业的吗?”

 

没想到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也让王耀犯了难。“也不是……”他迟疑地说,“前些日子有段时间用得多些,当时正好又有人肯教我……”

“你自己也喜欢学?”

她又问道。王耀细细地“嗯”了一声。再追问,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多说了。

 

到了第三次登门拜访时,文艺秋觉得王耀这个小同志已经是自己的半个熟人了。兴许是酒劲儿上来了,兴许是白菜猪肉馅水饺让人太舒坦,等到王耀问,“你为什么在江边上哭?”,文艺秋就彻底垮了下来。

事情藏了十年,她没办法憋着了。在王耀面前,她就如同做了坏事被母亲发现了的小女孩儿一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一切全都招了。

“我五八年认识他,五九年结婚,”一边说,她一边哭,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六零年,什么迹象也没有,一下子就把他给叫回去了。”

“我去火车站送他。小王,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记得火车消失在站台拐角时的样子,越来越远,然后就看不见了……”

“到现在都十年了,什么都没剩下,什么都没了。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那天的火车,听见汽笛鸣响的声音……”

总算都说出来啦!这下文艺秋连最后的顾忌都抛开了,她只想把藏在心底的情绪倾倒出去。

——说了吧、都说了吧!若他王耀是正人君子,自然会替她保守秘密;如果他揭发她,那她也认了,就算要受处分,就算要被送去批//斗、劳//改,她都认了……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爱上一个人有错吗?

“有的时候我就恨,恨为什么我是我、他是他,为什么我们不能是两个普普通通、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的青年?为什么就不行?!小王,你懂我的感受吗?”

这时文艺秋抬起头来看王耀。发现他正定定地盯着手里的小酒杯,眼睛里满是复杂而酸涩、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我懂。”王耀说,那小表情还有点认真。文艺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懂啥呀。”她醉醺醺地说。

 

那天酒喝得多了点儿,就有点上头。文艺秋拉着王耀跑到了江边上。四下无人,她把手合在脸颊上成喇叭状,就向着对岸就喊了起来。

“我——爱——你!”她喊得用力,喊过之后直觉得胸中气短,却还嫌不够,又换了一种语言,那是她引以为豪、深深爱着的,那是带给她爱情与这世上所有幸福与悲苦的……

“我爱你!我爱你——”她接连喊道,声声都仿佛要将喉咙撕裂。

 

终于她喊不动了,播音员的一副好嗓子哑成了老太太,便拽了拽王耀的袖子,脸上挂着两朵醉酒的红云,笑嘻嘻地说:“你也喊啊。”王耀连连推脱,向后退去。

“喊嘛!”她又催促道,“我嗓子都哑了。你是男同志,你多出点力,替我喊吧。”

见王耀还是没有反应,文艺秋咯咯地笑了起来,“我就说嘛,你这个小同志脸皮太薄。要不这样,我喊一句,你跟着我喊一句,这总行了吧。”

没等王耀来得及拒绝,她已经率先冲对岸喊了起来:“我——爱——你——!”

“来呀,你也喊!”她对王耀也比划了一个“喇叭”。王耀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我……”

“快来呀!”文艺秋连连催促,一把把王耀也给拽到河岸边上来了。

迟疑许久,王耀终于服从了。做出了几次尝试,几次却只都发出了“Я”这一个音节,便猛然收住了声音,再没有下文了。

“还是算了吧,”他皱着眉,略微笑笑,并再次回绝道,“不太合适。”

文艺秋还想催他,王耀就说:“天晚了,又冷,咱还是回去吧,别叫人给发现了。”

 

纵使半醉着,“被人发现”这个危险因素还是在文艺秋的心中敲起了警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北京来的同志面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顿时又惊出一身冷汗,酒也差不多醒了过来。她拉着王耀,絮絮叨叨地叮嘱半天,说咱俩今天可是喝高了,这事儿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又一次地,王耀替她保守了她的秘密,谁也没叫给知道。这个时候文艺秋虽然还是不太清楚王耀是什么来头,不过在内心深处,她已经认为他是个非常可信的人,又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处了。

可是那些让她觉得他很亲切、与自己很相近的缘由究竟是什么,这个时候她还说不上来就是了。

 

 

而后这个谜团终于也算破解了,却也到了要道别的日子。那得是三月份了,也是王耀一行人在文艺秋他们单位的第二个星期。空气中虽然渐渐已经有了点春天的味道,边境上的城市却远还没到春天。二号白天,文艺秋在台里见到王耀,上前去说了几句话,他却总是心不在焉,视线一直窗户外头飘。之后接了几个来电,王耀的脸色越来越差,心思也飘得更远了。有人送东西到会议室里,闹出了一点动静,他居然惊了一下,手里的茶缸子掉到地上,哗地一声,碎了一地。

“哎呀,小王,你这是咋回事情呀?没睡好吗?”于是文艺秋拿了笤帚簸箕,打扫起碎片来。

“没事,没事……”王耀说,如同从癔症中刚刚清醒过来一般,愣了三两秒钟后,才接过了文艺秋手里的家伙什,说了声“我来,我来”,就不再让她动手了。

他依然还是那副文文静静、客客气气的样子,视线却变得闪烁起来,似乎总在躲闪着什么,不再敢和文艺秋对视。

 

王耀这幅仿佛生了病、受了惊的样子很异常,毕竟他平日里总是从从容容的,也很有精气神儿。文艺秋心生疑窦,想要关心一下,可王耀这一整天都十分繁忙,基本见不到人影,找不到机会询问,也只能作罢。

傍晚她照常到江边上去,突然发现在冻结了的江面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了一群喜鹊,蹦跳着,成群活动,扑闪着它们那灰蓝色的翅膀,很是活泛、很有劲头儿。

 

“喜鹊来了!”她在心中惊叹一声。这可真是个好兆头!不知又是哪儿的牛郎、织女要相见了吗?

这个想法很让人振奋,使得文艺秋在这大冷天里兴奋起来,想要多走两步了。沿河向上游走去,不过半里路是一小片落叶树树林。早春时节,天气还冷,她的视线扫过各种树木的枝桠,想看看能不能率先发觉枝头一点新绿、一丛白花。

可哪儿有什么春色呢?树木还是光秃秃的,一点儿也没有复苏的迹象。树林里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文艺秋这才发觉,平日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寂静异常的树林里有了人影。那是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一高一矮,纠缠在一起,是青年男女在谈对象吗?

她屏住呼吸,把自己藏在了一丛树丛之后。这时两个青年的身影错开了一些,高的那个向旁边站了站,文艺秋能看见矮的那个的脸了。

她一惊,险些没叫出声来。

 

那是王耀!他在这儿干什么?还有那个和他纠缠在一起的人,浅金色头发,明显是一张外国人的脸……

一瞬间,无数念头涌入了文艺秋的脑海。此刻她突然明白过来,一直以来她模模糊糊认识到的、与王耀的“相似之处”究竟是从何而来……原来是这里,原来就在这里!

她想起那天王耀说“我懂”,想起他在江边,百般催促下也迟迟喊不出声的“我爱你”……这时文艺秋终于明白过来,他们是同一类——他在河的另一边也有忘不掉的人!

定是那边的人趁着江面冻结,偷偷跑到这边来和王耀相见……可是相见不该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吗?此时,在文艺秋看来,比起亲热和缠绵,不远处的两个人影更像是在拉扯、推搡,几乎打起来了。高个子一直在试图把王耀拉向自己的怀里,而小王同志挣扎得厉害。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文艺秋听不清楚许多,只听到王耀大声喊道:“没什么可谈的——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最后她看见王耀猛地推开高个子,转身跑进了树林里。此时已是黄昏,一轮残阳挂在天际,低垂着,散发出颓唐的、柔软的光,将地面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再往上看,红艳艳的晚霞已经染透了半边天空。

文艺秋看着那殷红色的天空,那颜色没有温度,她觉得它红得很凉。

 

这是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也注定是历史无法忘却的一天。

 

鸡西那边的边境上出了事。事情很严重,情况不乐观。半夜的时候,“北方”广播电台里乱成一团,许多工作人员都已经起了床,跑前跑后地忙了起来。

宿舍里也已是灯火通明。文艺秋翻身下床,披上棉袄就往台里跑去。接线员同志焦头烂额地处理着一个又一个来电,会议室大门紧锁……所有人都在忙乱,她却又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秋儿,你怎么起来了!”这时华敏主任从旁边快步经过,手里捏着一大袋子文件纸。文艺秋赶紧追上了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急匆匆地问道,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腾起来。

“不是要紧事,放心。”这位老同学善解人意地捏了捏文艺秋的肩膀,“你们播音员同志们就先回去睡。要是明天的播音安排有变化,就到时候再通知你们。”

“华敏,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和那边……”她追问道。华敏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睡吧,啊?没什么大事……”

 

说罢,她匆匆离开了。文艺秋呆立在那里,心像一块巨石一样沉了下去。边境上出了事情……终于还是出事儿了,此刻她已经不能思考、不能再想象,和对岸苏联的关系如果再次恶化……

可还能怎么更加恶化下去呢?情况还怎么能比现在更坏了呢?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此时会议室的大门推开了,台长的声音飘了出来,说着安排王耀他们第二天清晨回京的事宜。

她又急又怕,呆立在原地……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便转身向招待所的方向跑去。

 

文艺秋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王耀,赶在他们一行人离开以前和他说上了话。推开招待所里王耀那屋的房门时,她看见王耀正站在窗边,一手扶着窗框,正在向窗外眺望,视线尽头是辽远的北方。

她走上前去,急急地就要发问。她有太多话想说了!她想让王耀到了北京后替她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又多严重,还有没有转机?——可一定要有转机啊!这个瞬间文艺秋撞上了王耀的目光,她想起傍晚在河畔树林里发生的事情……王耀那深沉而复杂的神情让这些问题生生卡在了文艺秋的喉咙中。眼下纵使多么担忧、惧怕与疑惑,她也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回京的行李基本上都已经收拾妥当,王耀的外衣、连同其他零碎也都归置整齐,放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这时文艺秋突然发现,一个礼拜前他刚来电台时戴的那条白围巾不见了,给换成了一条浅褐色针织的。新围巾看上去也很结实、暖和,可毕竟大不一样了。

“你的围巾呢?”

她脱口便说,头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仿佛其他那些事情也不重要了,仿佛在这人心惶惶的一夜,独独那条米白色的羊毛围巾才是天地间第一头等大事一般。        

“不戴它了。”王耀愣了一下,便笑说,“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我还给人家了。”

“哦,我还觉得挺好看呢。”文艺秋干笑着说道,“很配你,戴上挺俊的。”王耀也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拉出椅子来,又请文艺秋坐下。

然而谈话却卡了壳。文艺秋绞尽脑汁,想说点好的、让人开心的事情,想让王耀高兴高兴。她难过,因此当王耀也因差不多的缘由难过时,她总还是能体察到的。

 

“昨天我看见喜鹊了!”终于她想起了一桩还算比较喜庆的,便迫不及待地提了起来。“在黑龙江边儿上,就之前傍晚的时候。有一大群,扑楞着翅膀,可有意思了!”

还有那满天红霞,她想,多好看啊!不过还是喜鹊更重要一点。

“今年入冬以来,我还没看见过那么多喜鹊呢。”见王耀没有作声,文艺秋又接着说了下去,“就和……就和七夕时,牛郎织女鹊桥相见似的。”

对方愣了一下。

漫长的沉默后,王耀终于牵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表情。

“这可真是个好兆头呀。”他说。

 

 

王耀走了。文艺秋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三月二日在边境上的“问题”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整个六九年,报纸上、新闻里、广播中,新消息漫天在飞,没有一件是好的、没有一条一项是能让人放下心来的。和苏联的关系本就早已从亲如兄弟变成了剑拔弩张,经此一事,已经大大有了开战的势头……一前一后,天壤之别,才不过区区十年!

世道变了,变了又变。是知道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呢?文艺秋还是和从前一样,到江畔上去,向黑龙江面远眺。江水滔滔,绵绵且长,任时光荏苒,岁岁年年,总在奔腾,永不停歇。

她看着那或平静、或奔流、抑或在冬天被皑皑白雪掩盖了的江面,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年轻时看这河,只觉得河道甚宽、对岸很远,隔开了她和维卡这对苦命鸳鸯。现如今她再看它,不由得叹道,原来这条河已经不单单再是一条河道、一道国境。

可若非如此,那河又该是什么呢?

 

有一天她看到河边有一群喜鹊,和往常一样,蹦跳着,扑打着翅膀,在江边、在江上。此时此刻,她的这个疑惑也终于有了个解。喜鹊不懂人事,不知道这边和那边,不分你我,也不懂它们正在轻松飞越的河道,是多么深长、宽阔。这条大河隔开了许多想见不得见的人们,任由万千喜鹊降临,也无法筑起鹊桥。

——那是一道天河,是道满天神佛也不能跨越的深壑啊!

 

后来又有一天,这天头午里下了点雨,整个城市变得湿润、清爽起来。下午云开雾明,金灿灿的阳光越发清亮温暖。于是就在这黑龙江江畔上,一道彩虹渐渐现了身形。它的一端在黑河市,另一端延伸到了布拉戈维申斯克。终于在这道天河之上,架起来了另一座桥。


可那又已经是1989年的事情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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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从去年11月就开始写,写了改改了写,终于算是完整了。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它不够完美、还是表达不出我想表达的一些东西。感情太深,我的文字功底却很浅薄,给大家陪个不是。

虹桥这个脑洞来自于油管上的一个视频。视频作者阿福是个胖胖的德国人,娶了个上海太太,他的父辈和祖辈却是在俄罗斯长大的,高祖辈上是叶二那时为避兵役跑到俄罗斯的德国人。

在带给我脑洞的这个视频中,阿福带着父母去黑河市中俄边境附近游玩。当他把相机对准江面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条虹桥横跨了江面。“在中//国有一个彩虹,”阿福说,“在俄/罗/斯也有的。”这一幕让我泪奔了。阿福中文不错,但是算不上精通。他这种朴实甚至算得上是有些幼稚的语言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让我非常难受。

 

《鹊桥》这个故事只是王耀和文艺秋这两个虚构人物的一次萍水相逢。两人虽然身份不同,立场不同,有些感情却是互通的。二十年过去了,文艺秋虽然没等来鹊桥,却等来了一座虹桥。可对她、对维卡这种普通人来说,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

 不说了,我哭一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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