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山昴

【露中】黄沙之上

《十亿星河》本的文章解禁了,更一下这一篇。

全文1.8w字。故事发生在1914年,伊万·布拉金斯基作为东方学家奥登堡的随员来到了敦煌市,在这片黄沙之上,他与飞天王耀有了一场邂逅。


插图走这:插图,是老沙 @Acolawaner. 画的,点就看绝美飞天。

十三的配图在这:得不到的爱情,谢谢十三 @唐洗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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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之上》

 

即将从大学毕业的时候,我迷上了印度的大诗人泰戈尔,沉浸于他的文字中。在我看来,他的作品中有着一种遥远而神秘的色彩,又富有精妙的哲思与虔诚的神性,这一切让读惯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与托尔斯泰的我十分着迷,因而十日里有八日都捧着泰戈尔选集,如饥似渴地读着,几乎不可自拔。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读者!您瞧,我静不下心来阅读吉檀迦利那般巨著,也不太能理解短诗,而是带着一种傲慢而轻浮的态度,摄入了大量短作品与散文。献出双眼的、虔诚而善良的媳妇啦,窗外走过的喀布尔人啦……这些故事都非常精彩,也满足了我当时的阅读喜好。

在那其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篇带有奇幻色彩的短篇小说:不信神鬼的地方官借住在一座古时的宫殿中,却不曾想经过了数百年欲望与享乐的诅咒,那些宫殿里的石柱早已变成了饥饿的石头,又幻化出美女与仙境诱人涉险,差点令这名主人公命丧他乡。

——是什么赋予了这些石头生命、叫它们在午夜苏醒过来,谋害旅人的性命呢?我是在从列宁格勒开往基辅的列车上读完这个故事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并和一名与我在同一车厢里的老先生就此展开了一番讨论。

我首先表达了我的观点。正如泰戈尔说的那样,石头见证了发生在宫殿里所有荒唐而充满了肮脏欲望的事情,因此它们受到了诅咒,才活了过来,日复一日地贪求更多灵魂。而与我同一车厢的伊万·伊利亚伊奇·布拉金斯基发表了不一样的意见。他是一个很有风度的老人,谈吐风趣且充满智慧,一看就受过很好的教育。

“您的想法很对,也很好,您是个细致的读者。”他说。这一番称赞让我洋洋得意起来。然而此时老人话锋一转,“而我思考这个问题的角度和您略有不同。不知道您是否了解,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生活在英属印度力求独立的时代,他自己也为这个事业做出过诸多贡献。考虑上这些背景,这篇作品中也许也蕴含着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我表现出兴趣,他便解释道,“主人公受了许多西方世界的影响……这些可以从开头对他着装的描述看得出来:羊毛外套,衬衣,礼帽和浅口皮鞋,在我看来,这可以理解为殖民者、殖民主义的象征。而那些石头则不一样,它们生于恒河河畔的土地上,是与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石头伤害主人公,可以理解为它们对殖民主义者的抗拒——您的意思是这样吗?”读了这么多书,我的脑袋还算灵活,便急忙接上了话。

“您很敏锐,托里斯·罗利纳提斯先生,”他说,一边扫了一眼我的行李牌,正是它暴露了我的姓名。伊万·伊利亚伊奇的解读非常新颖——至少我从来没有听过——却又是十分合理而精确的。谈话持续下去,我便开始打听,伊万·伊利亚伊奇是从哪里获得这些观点的灵感呢?

“亲身经历。”他答道。

“您也差些被千百年前古建筑中的石头吞噬、险些死在异国他乡吗?”我脱口便问,随即又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十分无礼的——人决不应该轻易拿游子的生死开玩笑!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幸好伊万·伊利亚伊奇没有因此受到冒犯。“并不是那样的。”他说。紧接着,他问了我在哪站下车,又问我有没有兴趣听听他亲历的一个故事。

我立即就答应了。基于我个人的生活经历,我相信所有年长人士的肚子里或多或少都揣着一些故事,而且这些故事比大部分报上、杂志上刊登的读物都要精彩许多。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究竟是伊万·伊利亚伊奇的故事比较精彩,还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更胜一筹?到今天为止,我依然无法决断的。

以下是他的讲述:


 

我是在1914年跟随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奥登堡游历了中亚各地的。这趟旅途由莫斯科出发,由东突厥斯坦向东,最后进入了中国境内——一个我不甚了解的神秘之地,那是我第一次到那儿去。

需要说明的是,我参加这趟旅程的目的并不很高尚。我对远东没有兴趣,也对漫长而清苦的旅行充满了厌弃。唯一使我用尽手段(甚至不惜动用家庭关系、伪造履历),踊跃加入了奥登堡团队的理由是时间:那是1914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时局是何等紧张,民族主义活动频发,挑战着运行了数百年的帝国机器,拿破仑战争以来的“欧洲交响乐”局面难以持续,战争一触即发。为此,我早早就开始寻找体面而合理的由头,以逃避几乎是必然发生的兵役。这不光彩,可我那时才刚满十九岁,还是个满脑都只想着享乐的年轻人。我家境还好,并不缺钱,一直过着富足而浪荡的日子。名誉啦,崇高品格啦,这一切我通通不放在眼里,只要不打仗,让我做什么都行。

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却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他是个颇负盛名的东方学、民族学家,是一个非常有专业精神的学者。在这之前,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已经有了一次游历中亚的经历,此次旅途的目的地则是中国境内的敦煌市——一个坐落于黄沙之上的贸易旧都。十数年前,英国人、法国人空着手到那儿去,带回来成箱的古籍、经卷与画作,其数量之大、保存之完整、内容之丰富震惊了学界。而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却是那么地不值一提!甚至还比不上权贵们的一场宴饮。

世上如果有这等好事,我们俄国人也不能落下。基于这个想法,我们一行人出发了。

容我插一句话——一句说教、一句忠告,托里斯·罗利纳提斯,您是个好青年,正在人生最好的时候,因此我诚恳地希望您比以前的我活得聪明些:永远不要夸大自己能做的事情,这样做会让您陷入无比困难的境地中。在启程前往中国时,我正好就面临着这样的困境。同行的几个人都是与奥登堡方向相似的年轻学者,与我的低劣目的不同,他们带着对东方的憧憬与渴望,才踏上了列车。而我呢?我既搞不动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家经历了几朝几代,也无法想象他们的文化与艺术是什么样子。我的谈吐暴露了我的无知,很快,同伴们发现了我不像履历书上声称的那样学识丰富、富有求知欲,便明显地把我从群体中孤立出去了。

旅途本身也十分艰辛。目的地是个基本没有经历工业化的洗礼的地方,火车能到达的边界是非常有限的。进入突厥斯坦后,我们便开始了漫长的步行,人人都背负着沉重的行李,很快就疲惫不堪了。徒步之外,也就只能依靠各种有蹄类动物:骑马、骑驴、坐驴车,还有骆驼——背后长着双峰的怪物——一种对我来说非常陌生、甚至是有些骇人的生物。在沙漠里,骆驼是随处可见的,它们打着鼻响,大口嚼着饲料,脖子里的铃铛发出铛铛的声响。

长途旅行已经耗费了我不少精力和体力,到了目的地,吃食不符合习惯,水不太干净,就连空气里也带着些陌生的气味,与生活相关的一切要素似乎都在竭力抗拒我的到来。在这样的考验下,进入沙漠才两天,我就病倒了——腹泻,呕吐,低烧,虚弱得像个八十岁的老翁。白天,在骄阳的炙烤下,我站也站不稳,无法和队伍一起工作,只得躺在帐篷里(这一行为招来了学者们更多的鄙夷),只有太阳落山、气温渐落时,我才能四处走走、略微活动一下僵直的双腿。

饱受病痛折磨、又无人搭理,在石窟附近到处摸索便成了我那时唯一的乐趣。虽然我不如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和他的伙伴们那样学识渊博,但我的眼睛不瞎,一样也可以感受到美的力量。好几次我孤身前往洞窟之中,只与一盏孤零零的煤油灯为伴(有时候还有一个看守石窟的道士,似乎想要阻止我四处走动,却只讪讪地站在远处,并不开口)。在那些孤独无言的夜晚,我数次凝视着石壁上那些画作,它们是那样地宏大、奇特、华美而古老,一种铺天盖地的降临感便将我俘获了。我仿佛看到那些穿着绫罗绸缎、脚踏云朵的奇异人物在向我徐徐降落,又或者说——从另一个角度上讲——我仿佛在飘飘上升,如同踏入海底的旋涡一般——如果天空中有个海底的话,就这样,我被吸入了那个琳琅而神秘、云端之上的世界里去。

“如果说这些壁画带有魔力——或者说某些超凡的神秘力量,我是愿意相信的。”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说。这是又一个傍晚,我们几人围在篝火边上交谈,不远处便是鸣沙山、月牙泉。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当天受邀与知县喝了茶,也带回来了许多有趣的传闻。

知县府上一名健谈的仆人讲了个故事,说前朝有一名画匠,在石窟中看见了不属于人世间的形象,他为那些神怪痴狂,倾尽心血也要将它们画在石壁上。据说那位画匠不眠不休地画了七天七夜,七天后他走出了石窟,双目泣血,瞎了眼睛,也成了一个疯子。他一边哭喊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语,挣脱了他人劝阻的手,向沙漠深处跑去,从此不知所踪。那些画作也跟着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见过。

他讲完后,其他旅伴立即从宗教、文化、社会、民俗等多个层面对这个故事展开了讨论,当然,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呆坐在那儿,像个傻子一样,心里十分苦闷。

看管石窟的道士来了,他来是为和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商议购买洞中写经的事情。好东西都已经被英国、法国人拿走了,因此我们的领队拒绝支付高于他们所付的价格。道士不答应。白天的时候两人谈崩了,现在不知为什么,道士又重新开始了对话,他面带笑容,连连躬身,一举一动中带有明显的讨好。

我看着他,心里只觉得很疑惑:尽管道士身为卖家,可这些东西是否归他所有?虽然我们都知道,十几年前,正是这位道士发现了那个隐藏的洞窟,才让洞中藏宝来到了这世界的目光中。从那以后,他把这些东西卖了又卖——先是英国人、法国人,之后又是我们,以换取一点微薄的银钱。说实话,这种默认的先到先得让我有些无法理解:道士卖出的那些货物真的属于他吗?他又有什么权利以卖主自居?不过话又说回来,道士也好,和尚也罢,还有藏经洞里挖出来的那些古董,这些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抛开对王道士那转瞬即逝的质疑,我将思绪转回了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所讲述的那个故事——画匠的那个。倘使这黄沙之上真有什么怪奇的东西,我想,神仙也好,魔鬼也罢,我倒是想要一见,哪怕代价是付出理智,变成一个疯子——实际上我认为,按照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不等回到俄罗斯的那天,我说不定就已经要疯了。

 

事情正是发生在这天夜晚。那天我照例在沙丘上游荡,听见石窟里传来一些响动。我没在意,走远了。第二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这些声响又回来了,而且较前一天更加引人注意。那些声音非常怪异……该怎么形容呢?远了,您什么也听不到,走近些,就能听见奏乐般的音声、还有人声的歌唱。那声音时近时远,让人无法判断声音的来源,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动静。每一声响动似乎都在给我一个提示,引着我往音源探去,却又在我以为自己近在咫尺时,变换了音量与曲调,将我引去了别的地方。

整整一晚,我在那些石窟附近徘徊,跟着那些声响……可是没用,都是徒劳,空荡荡的石窟里没有人们活动的行迹。早上,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仍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最后他判断我晚上大概是梦游了,把梦里听到的声音当成了现实。

“既然已经康复了,就不要闲着。”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严厉地说。他给我指派了许多杂活:打水、洗衣、砍柴烧饭啦,为他和其他人抄录游记啦,还要照料骆驼。这些活儿不算繁重,却十分耗时,一天之内要重复数次。这样一来,每天我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便所剩无几,几乎不得喘息。

即使如此,我还坚持在深夜走近那些石窟,重复着“听见乐声、寻找它们、又无功而返”的步骤,一天又一天。有一天夜晚,我沿着沙丘走远了些,在山岩的一侧发现了一处没有被登记在册的洞窟。与其他不少雕有佛像、又精心描绘着壁画的洞窟不同,我发现的石窟里既没有造像,惨白的石壁光秃秃的,也不见半点色彩。

我又用了三天才最终认定,那个奇怪的石窟里一定有人。如果这事儿发生在莫斯科,此时理智就会告诉我:可能是落魄的乐师、歌伎暂住在那里,又在晚间奏乐排遣;也可能是戏班子……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在沙漠中,我的好奇心与执念被无穷尽地放大了,满脑子想着的只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看看那洞里到底有些什么。接下来的几天只有一些没什么实质进展的发现,简单总结如下:

 

第一,那个奇异的石窟只有在太阳落山后才会出现。白天去找,便没有它的踪影。若是在太阳落山时守在那附近,洞窟就不会现形,只能等到下一个夜晚。

第二,夜间可以听到的奏乐声正是来自于石窟内部。这一点我并没有直接证据,虽然可以确定,靠近石窟时,乐声一定是渐强、也愈发清晰的,可每当我踏入洞穴,所有声音就立刻戛然而止。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奏乐人被我打扰了,才停下演奏的错觉。

那么石窟里真的有人吗?由这个问题,我开始了一番检查,并得到了第三个发现:石窟内部的结构非常简单,没有密室,也没有暗门。各处的岩壁非常结实,地面也没有裂口,可以排除有人藏在里面的可能性。

 

您看,这一切是不是非常离奇、让人难以理解?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我日日到那石窟里去,使出浑身解数去观察,绞尽脑汁地思考,在心里罗列了一切我可以想象的可能性,有时能在那儿徘徊整夜,直至天明,不睡觉,然后等到太阳落山,再重复前一天做过的事情……

没有,什么也没有,而那乐声还在夜夜奏响。我简直是要疯了。

需要说明的是,那时我的身体状况虽然有所好转,可远不能称得上康复,又经过了不眠不休的几天,我终于又病倒了。这一次的症状比上一次还要严重,我上吐下泻,一直在发热,差点因脱水送了命……

 

我又想起了故事中的那个画匠——瞎了,又疯了的那个。老天在上,这个可怜人说到底还是比我要幸运,毕竟他曾目睹那些非人之物的真容。而我呢?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大概就要死在异乡,死在这无边际的沙海之中了……

 

而事情的转折正是发生在这天。被病痛折磨了一整天,到了夜晚,我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带着香气的风,向我吹拂而来。它虽然不能缓解我的痛苦,却让人感到十分地清凉、舒适。我睁开眼睛,紧接着就听到了折磨了我这么久的那个声音……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这是我头一次在营地的帐篷里听见它,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在今晚——我对自己说——我得到那儿去,我要站起来……

白天的时候,我病得无法站立,不要说走路了,连讲话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然而病痛也好,理智也罢,在这一刻都离我远去、轻飘飘地飞走了。我一步步地向那个神秘的石窟走去,路线早已烂熟于心。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支撑着我,我虽走得艰难,走不了几步就要停下喘息一会儿,可我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像个不知疲倦的苦行僧,走啊,走啊……

终于我到了那儿,我看到那石窟里有光。

 

回到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在他的故事里,那饥饿的石头为主人公展现了一个河边美女的形象,她引着他,让他为她而痴狂,险些送了命。当眼前的晕眩渐渐退却,当我终于能堪堪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我心中却浮起一个疑问来。

难道世界上所有古老、神秘、历经时代洗礼、已经富有了灵性的石头都拥有同样的思维?难道它们都会向无助的旅人展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景,让他们着迷、沉沦,让他们迷失心智、敞开灵魂,最后被那饥饿的石头逐一吞噬?石窟中,层叠的罗帐被风拂了起来,千的、万的点点灯火飘浮在半空中,跳跃、飞舞着。与它们一并飘飞的还有层层烟罗、绸缎,如梦中、幻想中的云霞一般……越过它们,我看到了一具飞舞在半空中的形象,我看见了他洁白、精壮的臂膀,裸露的胸脯挂满了精致华美的珠饰;我看见了他黑色的头发,没有剃头,也不像壁画中其他形象一样束发;然后我看到了一双漂亮的黑眼睛……我不该这么做……这双眼睛让我无法呼吸……

在这个时刻,虚与实,梦与真交织在一起,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让这华光中的美人降临在我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也好,哪怕要我付出灵魂与生命……于是那飞天的形象从半空中降落,向我靠近过来。

“你受苦了。”那飞天说,那声音空而高远,仿佛从天际降临一样。他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为什么又能听懂他的语言呢?

然而疑惑只是一瞬间的,再下一刻,我已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虽这样说,我只是不能再进行富有逻辑的理智思考了,一些没有理由、十分莫名其妙的思绪却涌入脑海,那是我人生中所体会过的、所能记起的一切美好体验……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死于肺病时,我还小,老天,我根本记不得她是什么模样!此刻却在心底呼唤起了母亲的怀抱。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一般,飞天向我张开了臂展,靠了过来,紧接着,一股没有实体的烟雾包围了我,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感到了温暖,周身却仿佛被风吹拂一般清凉;我看到了光,眼前却只有一片温和而柔软的暗;我在上浮,向着那充满了幽香与光芒的穹顶,却又在缓缓下降,身下的黑暗汇成了一只羽毛柔软的、巨大的鸟,振翅飞远了……

再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躺在石窟外头的沙丘上,我的衣服里、头发里落满了砂砾,仿佛用黄沙洗了个澡一般。

当我以为头一天的经历都不过是一个梦境时,却突然意识到,折磨了我数日的病痛已然不再。我痊愈了,浑身上下前所未有地轻松,就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生病、也不会衰老似的。

 

我的朋友,虽然这个经历听起来十分荒诞,可请您试着理解一下我那时的心情吧!在沙漠里,我因为无知而孤独,因为疾病而无助,我落魄而颓唐,就像一个突然失去了母亲的孩子。王耀——对了,我在石窟中见到的飞天形象是有名字的,或者说这是他所认可的称呼之一——他的到来瞬间击退了这两种令人绝望的情绪。这种救赎感太过于深重、强烈,至于王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是否真的存在于世,这些问题便都不再重要了……

可以清楚的是,我渴望再次见到他,这种情感和坠入爱河类似,却更加空、更大一些,也更加不可感知、无法言说。接下来的一天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怀表中的指针慢得如同静止,太阳不再急向天际西边靠进……苦苦等待,终于熬到了夜晚,一能逃离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视线,我就向着石窟的方向跑去,心中充满了渴求,也具有一种带着不确定性的恐惧:如果王耀不在那里了呢?如果我到洞窟里去,看见的却只有那些惨白色、空无一物的石壁呢……

当我又看到洞窟中浮起隐隐光亮时,那个瞬间,我能体会到了超越所有情感的狂喜。我奔向洞窟里,把自己投入了飞天袖间的熠熠光芒中。

 

这夜是我倾诉的一夜。我喋喋不休,絮语不停,自打娘胎里出来,所有让我挂怀的事情、恐惧的事情、向往而不可得的事情……我一一诉说。说实话,作为信徒,我就算告解时,也没这么诚实、这么认真过呢!耀呢?他浮在我面前不到三米远的半空中,静静听着,不时拨弄一下手中的弦乐器,发出三两声清脆的、不成曲调的声音。对于我的告解,王耀并不作出回应,只是笑着。那笑容是极富包容性的,我便受到了鼓舞,更加卖力地向灵魂与记忆深处挖掘。我向耀诉说了我内心深处的忧郁,我所有的秘密……儿时——大概五六岁的时候,那时家里有一个很严厉的女教师,我向她讲述在花园里的见闻,她却嫌恶我多话,便准备了一根戒尺,在我不合时宜地开口讲话时,便狠狠打我……从那时起,我再也没向任何人以语言的方式敞开过心扉,再也没有。

于是我不再沉寂了。我想,沙漠中的寂静就是一种魔物,它张开那漆黑的大嘴,吸取旅人的生命力——也许我先前的病症就是因为这怪物呢?

我开始尝试同旅伴们交流,我甚至学着像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讨教一些东方学的知识。虽然这些尝试并没能显著改变我的境况:奥登堡依然瞧不起我,其他学者依然排斥我。但我总归是赶走了那个名为“寂静”的怪物,一点点从失去理智的边缘走了回来,不用担心会像故事中的画匠一样,在这沙海中变成疯子了。

我甚至开始接近那个姓王的道士。王道士之前同英国人、法国人打过交道,似乎懂得一点法语。我发现,只要用一些还略微值点钱的东西——金属制的小相框啦,锡镴水壶啦,银牙签什么的——去收买他,他就变得很好说话。慢慢地,我和王道士建立起了一种可以保持礼貌性交流的关系。

这个时候我向王道士讲述了在石窟中的见闻。当然,这只是一个掐头去尾的缩略版本。我没有提及王耀,只说有时在洞窟附近会听见一些奇异的声音,看到一些票在天空中的、像人的影子。

我的表述是试探性的。我甚至告诉道士,说这些发生的时候我正发着高烧,极有可能是看到了幻觉。而道士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他猛地从木头凳子上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向后退去,一边又连连摇头,极力否定着我所说的一切。

“没有、没有的事儿!”王道士大声喝道。随后他拂袖而去,再也没有和我搭过话,一个字都不行。我又尝试了几次,可之前建立起来的那种类似友谊的关系已经破裂了,王道士愈发排斥我,看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恐惧。

可这有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全部心思都在王耀身上,只要能见到他,一个道士,十个道士,一百个一千个道士,又有什么要紧?

我厌倦了等待,我夜夜都到那洞窟里去。

 

又有一晚,这天洞中的烛火较之前更加亮了一点,我看耀看得更清楚了些。这时我发现,我对王耀的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我只看它时,我有时会产生错觉,认为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柔软,洁白,手指细长,看不见明显的骨节。而当他演奏器乐,弹起一种叫做“琵琶”的乐器时,那双手又充满了力量,仿佛雷霆在握……我对那双手痴迷了起来,可又想起王耀其实并没有实体,或者说他有,或者说他没有?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渴望触摸……

又花了三天,我才终于触碰到那双手。王耀降落到据我一米远的半空中,非常突然地,向我伸出手来。接触到他指尖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停滞了一秒,几乎无法呼吸……

于是我握住了那双手,我先是整个将它包覆在手心中,用力握住。又学着情侣牵手的样子,与他五指缠绕。我心情非常激动,于是用力攥住、捏着耀的手,弄得指节接触的地方皮肤发白,最后耀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我的心中却充满了感动——瞧,他是真实存在的,是不为人知的,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珍宝……

 

此时我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对王耀而言,祈求便是命令。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我去祈求,只要持续的时间够长,只要我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痛苦来,他一定会遂我的愿。

我求他到我的身边来,于是他从空中降落;我渴望触碰他,于是他便化出形体,不再是一缕烟雾……很难说王耀究竟为什么对我有求必应,现在想一想,大约是他——如同书中描述的、那个世界许多同类形象一般——对我怀有一种无差别的怜悯,表现在形式上,便是对我那些无理要求的一次次满足。如果那时我求他去帮我作恶,让我们想得极端一些,譬如说如果我求他为我去谋财害命,他也会答应我的请求吗?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可是我当时并没有做出相应的思考,而是动了一个更加世俗、也更加直白的念头。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低俗的人,事情发生时,我只有十九岁,除了那些世俗的欲望,我的脑子里也没什么其他更有营养的东西了。您得知道,虽然我现在老成这个样子,可是当年我还是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厘米、十分俊朗的年轻人。在圣彼得堡,这幅好皮囊给我带来了许多好处,为我赢得了许多闺中少女、还有那些歌剧院里跳芭蕾的漂亮少年的青睐。他们谈论我,将成捆的、沾着香水味的情书送到我的手里——他们为我着迷。得益于此,我当时抱有一种自负而充满自我满足意味的信心,认为自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于是我将这个想法付诸行动。我以各种温柔的、探索一般的方式接触他,从耀的指尖开始,我一点点地靠近他、侵略他的领地,瓦解他本能的抗拒与推诿。这件事情说难是难,说简单,也非常简单。灵总归是受肉身的束缚,而肉身又非常具有规律性、是很容易推测、把控的。事成那天,我心中满是温柔,将那具还在颤抖的躯体拥入怀中。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便将我包围了。

与此同时,巨大的空虚与恐惧感向我袭来。这趟旅途还多长时间,五天、八天?总有一天是要结束的。可是我对耀的渴望持续而强烈,我想更长久地拥有他,而不仅仅是在沙漠中的这几天。

于是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成了型:我想带耀离开这儿。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个想法,这一段在沙漠中的奇缘也渐渐走向了破灭。

 

而它又是怎么断送了我和耀之间的关系呢?那天晚上,他靠在我身边,乌黑的长头发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则抱着他那把琵琶。小时候家庭教师对我的教育中包括了小提琴,对乐理、弦乐器的发声原理有了了解,想要简单弹奏他的乐器也不是件难事。我拨动琴弦,随便弹着些什么,或是儿时听来的民歌、童谣,或是一下子想起来、也不知道出自何处的旋律。耀听着,时而跟唱几个音,时而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拨弦的手。弹一支小调的时候,有一个音我弹错了,他偷偷地笑了笑,这个表情被我捕捉到了。

于是我把耀牢牢地圈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耳朵说话。当我意识到王耀拥有和凡人一样的五感之后,我开始毫无忌惮地使用一些小把戏——权当他刚才取笑我的惩罚。耀躲闪着,轻声推拒着、笑着,他的动作却很轻,并不用力挣脱。

这个瞬间,一种极具烟火气的喜悦笼罩着我,这种喜悦让我的头脑轻飘飘的,理性思考的能力也被剥夺了。还没等我仔细想清楚、没等我能组织好措辞,那个已经困扰我多时的想法便脱口而出。

“跟我走吧。”我对耀说,跟我离开这儿吧!我察觉到他在我怀里的身躯僵直了一下,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又把这个请求重复了一次,怕他没有理解,又细细解释,我想带他回到我的家乡去……耀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地从我身边离开了些,不再靠着我了。

他这个举动让我十分疑惑,我想,难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提议吗?难道他不爱我吗?这时,王耀突然想要回到半空中去。我用力拉着他,半是爱抚、半是压制,把他固在我的身边,不叫他离开。我一遍遍恳求他,此刻我心意已决:一定要把王耀带走,带到彼得堡去!耀是我所见到过、所能想象的最美丽的存在,他决不、决不该被埋没在这儿,永世与风沙、黄土为伴——决不!

王耀不再笑了,这时他意识到是认真的。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仿佛我是个疯孩子、仿佛刚刚说的不过是些不可理喻的疯话而已。

我呢,我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我喋喋不休地讲述着我们那个世界——大玻璃宫啦,水晶广场啦,无论这些东西是否真实存在、无论它们究竟是在俄罗斯还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我胡乱吹嘘着,把它们描述成了仙境一样的地方。

“跟我走吧!求你——我恳求你!”我再次祈求道。我相信只要我求得足够虔诚,王耀一定会满足我的愿景。我想要得到他,我一定能办到……见王耀没有改变主意,我又使出了之前用过的伎俩:苦苦哀求。

我跪在王耀的面前,虔诚地将他的双手捧在胸前,甚至流下眼泪。但是没用,无论我如何哀求,他低着头,只是一次次地说不,他不能离开这儿,他生来就是为了飞在这黄沙之上……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黎明将至,淡白色的阳光渐渐照亮了洞窟内。有一刻我分了神,眼前的景象混乱了起来,再能看清楚时,耀不见了。

 

这天晚上,我回到洞窟里,企图在做出一次尝试。王耀没有出现,下一个夜晚如此,再过了一天,也是一样。石窟附近的乐声消失了,无论我怎么寻找,无论我如何在心里呼唤他、祈求他回到我的身边,都是徒劳的,王耀没有再出现。

 

此时我是非常疑惑的。其他所有事情——包括性——他都让我如愿了,为什么单单这件事情不行?在我看来,“回到西方世界”这件事本应是一个褒奖、一种拯救。耀是个多奇妙的存在!他不同于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任何已知的事物,他是那样地超凡、美丽、令人神往,他不该呆在这种贫瘠而落后的国度,他不该永恒地被困在这无边无际的黄沙之上……

王耀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为什么要拒绝我?这些问题在我的头脑中叫嚣着,让我痛苦不堪。加上又经过了类似于求爱被拒绝的恼羞成怒,我的心中的疑惑变质了,开始渐渐向一种更加危险的情绪靠拢:那便是愤怒。

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体验啊!愤怒渐渐蔓延开来,它侵吞了理智、占领了我的整个思绪,很快我便不能思考了……

这个瞬间我又想起王耀看我时的模样:总是带着温和而高深的笑,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那笑容是那么温柔,却是疏离而遥远的,是我跪在地上、伸长双手,也终究无法触碰到的……

——傲慢!这便是接下来我的想法。王耀俯视我、怜悯我,却从来没有爱过我。也许像他这样的——神祇也好,怪物也罢——他们这样的东西根本不懂得爱!这幅姿态让我的心中燃起怒火。这股怒火让我丧失了理智,报复心理占据了头脑。是的,我一定要报复,用我能用的一切手段,我要让耀痛苦。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了。

 

于是我走到了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帐篷中,打定主意,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在我的讲述中,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一言不发地听,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犀利、沉静,甚至让我自己都怀疑起来,他会相信我口中这疯话一般的叙述吗?他是个聪明人……

然而当我结束讲述时,一种奇异、近乎狂热的光芒在他的眼中燃烧起来。这位平日总是举止得体的学者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那么有力,指甲嵌入了我的皮肉中。我痛得大叫一声,他却毫不在乎,仿佛根本听不见一样。

“在哪儿?!”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双颊通红,呼吸也变得非常急促,仿佛害了病一样。“伊万·伊利亚伊奇,你必须要告诉我,那些东西在哪儿!”

他把我逼到帐篷一角,箍着我,一次次地逼问,直到我说出看见王耀的具体位置:在哪个洞窟里、怎么走、周围有什么标志等,我只得告诉他……然而话一出口,我后悔了。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奥登堡先生是个固执的人,如果让他看见王耀,如果他看见那洞中的奇景,他势必要逼迫他、迫使他离开这儿,跟他回到彼得堡去。我知道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热衷收藏、研究东方世界带回来的珍奇物件,他为它们打造了许多精美的玻璃盒子,把藏品收入其中,只在想要炫耀时,才拿出来,供人赏玩、观看……

这一刻,一个恐怖的景象在我的眼前升腾起来,我看见了一个用金属和玻璃打造的黄金鸟笼,它漂亮极了,内部的空间却十分狭小。王耀就在那儿——他们把他关在里头,围观他,向他投出一道道狂热的、充满欲望的、贪婪的目光,纷纷向他伸出手去。他想躲闪,却躲闪不过,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充满了厌恶与恐惧。突然王耀急促地喘息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下一个瞬间,仿佛耗尽了笼中的空气一般,直直地坠了下去,跌落在笼底,像是一只死鸟,再也飞不起来……

我做错了!这一刻,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不该这样做……王耀生而属于这片黄沙之上,他不能离开这儿……我是多么、多么地后悔!又是多么地想回到走入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帐篷之前……

可是晚了!既然已经知道,就要开始行动,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一刻也不会耽误。随员、助手、向导,甚至还花钱雇了道士和当地乡民。能用得上的人全都叫醒了。半夜三更,就向石窟里进发。一开始,我想使出些小伎俩,故意引错路,这样他们就无法找到王耀了。但是我显然低估了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记忆力,连日的勘探与搜索,他对整个洞窟几乎了如指掌,而我刚刚又已经把石窟的位置说得很具体,几乎不用引路,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就能找去。一路上,他的脚步迅猛,他的面色红润、眼睛闪着光芒,我知道,那是捕猎者扑向猎物前的、饥饿的神情……

 

而当我们走到那儿的时候,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不要说活着的飞天、神祇了,就连石壁、石柱上的画也都不见了。苍白的石壁上空空如也,再也没有了耀的影子。

 

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他立即命令助手、随员们拿出十二分的注意力,仔细搜索这个石窟。如果石壁上有一道形状奇怪的裂缝、划痕,他得知道;如果哪里发现了反常出现的色彩变化,我们也得如数汇报,因为那些可能就是发掘珍贵文物的蛛丝马迹。

一天半的搜索没有为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带来好运——没有。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他又能找到什么呢?越深入寻找,希望愈发渺茫,这位向来温文尔雅的学者渐渐丧失了耐心,也愈发焦虑起来。傍晚,眼见自己的劳作已经成为了徒劳,他命令随员们停止手头的工作,并聚集到他的身边来。

“朋友们。”他说,“尽管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但请你们相信,我即将要做的事情充满光荣。”说着,他拧开油桶,将桶里的煤油细细浇在石壁的表面。这件事情他做的很细致,很快其他人也加入了进来,学着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样子。渐渐地,没有一寸石壁表面不被油覆盖着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划着了一根火柴。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想要干什么:如果有些东西我们注定得不到,那也不能让后来的美国人、日本人染指。

 

“不要烧!”我大声喊叫着,企图要制止他们。可是没用,石窟里已经被泼满了煤油,沙漠里的空气又是无比地干燥,一根火柴扔下去后,整个空间就燃烧起来了。我们沿着甬道跑回外面,再回头看时,整个洞窟已满是滚滚黑烟。

不该这样……不应该这样的!这一瞬间,绝望充斥了我的头脑。天父在上,这是一种多么荒谬、又多么野蛮的行为——这是亵渎。我试图跑回石窟里去,他们拦着我、拽着我,并用尖酸恶毒的言语嘲笑我,说我疯了。

他们把我制在沙地上,让我跪在那儿。我动不了,就只能跪着,又眼睁睁地看着火光撕裂了沙海之上那片墨色的天空,像一个罪人,念着经书上没有写下的告解,正在赎罪。

而我知道,这份罪责,是任凭沙河和时间流淌,也洗不清的……

 

这天夜里,我无法入眠。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昏睡片刻,却立刻陷入了一个幻境:我站在一片沙洲上,脚下的沙海无边无际,头上则是没有星月的墨色虚空。正在我正疑惑着自己身处何方时,远处的天际传来一团亮光,随着光芒渐渐向我靠近,隐隐约约有仙乐的声音传入耳畔,那奏乐声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王耀那夜,我听着乐声,我渐渐预测到了即将要看见的景象……

近了,又近了些……天空中渐渐显现出些类人的形态……他们在列队飞行……我不知道对另一个世界的居住者而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场合,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飞过这里,残存的理智只让我还记得有一件事必须要做,那就是要尽快找到耀……可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际深处的光芒太过强烈,刺得我睁不开眼……然而我最终还是办到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平心而论,那些飞天的面庞有着很高的相似度,而我却能准确无误地在其中捕捉到耀的身影……在这之前,我从未发现他——他们的形体居然是那么宏大,飞天的一片衣角似乎能遮盖整个天空、他们头上的一颗珠饰似有克里姆林宫的拱顶一般尺寸……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此时王耀看我,大约就如同我看地上的一粒黄沙一样,我——或者说是地上的所有生灵——我们的存在是多么地渺小、多么脆弱、又是多么地短暂!我的眼睛大概是被灼伤了,又痛又痒,止不住地流眼泪,却无法移开目光。天上那行进的队伍还在缓缓向前,我捕捉着王耀的身影,我头痛欲裂,心里想的却是想要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哪怕要让我失明、变成一个瞎子,在黑暗中度过余生。

我呼喊着耀的名字,我竭尽全力地追赶着他们的队列。然而我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我的两只脚又怎么能赶得上他们飞行的速度?眼见飞天渐行渐远,一种巨大的绝望由顶盖下,将我制住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想。这时我虚弱极了,浑身发软,几乎无法站立。可又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我,我跪在沙丘上,向耀的方向伸出手去……他突然停住了,呆立在半空中……我看着他,依然保持着双手上举的动作,心中充满了酸楚……

走吧!我想,回到你的那个世界去吧!我已经不再对王耀的驻足抱有奢望,突然他却回过头来,茫然地看向了我的方向。我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我究竟是谁、又是什么。我只向他伸出手去,我只是仰视着他……突然王耀开始流泪,大颗泪珠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他为什么要流泪呢?又为什么要为我流泪呢?他明白这一切的关窍所在吗?……我不知道,我也无法再继续思考。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会儿,飞行的队列已经把王耀落下了一段距离,他看看同伴们,又看看我,似乎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过身去,向深空远去。仙乐的声音愈发缥缈、离我越来越远,倒是驼铃声渐渐响亮,声声入耳……我醒了过来,满脸泪水,眼睛酸痛无比,此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你听,铛——铛——驼队来了,旅行结束了。

就如同英国、法国人做的那样,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也从道士手里买来了大捆的经书、古籍,整理装箱的工作持续了整天。姓王的道士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不作一言……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我们踏上了返程的路。一路上,我被其他人员严密看管着,就像看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一个疯子一样。刚一回到彼得堡,一封检举信投到了地方征兵办公室中,揭发了我为逃避兵役而伪造履历,参加学者东亚游历的行径。这下,我就不得不去打仗了。他们把我送去打奥地利人,好几次我险些死在战壕中。

在同去敦煌的随员中,有人继续从事了东方学研究,甚至还有人成为了谢尔盖·费奥多罗维奇的徒弟,而他自己则在二月革命之后成为了临时政府的教育部部长,此后一直在学界享有盛名。这些人形成了一个小而稳固的团体,将我排除在外头——实际上自打启程前往敦煌的那天起,我从来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永远不会是……从敦煌带回来的经卷、古籍,后来经历了多方巡展;从中国的经历、见闻,被整理成游记,发表载册……在这些成果中,没有一项与我有关的记录,奥登堡团队的随员名单中,也没有伊万·布拉金斯基这个人。我是个无耻之徒,我企图利用高贵的学术活动来逃避兵役,我配不上这些成果,也不值得被记住……

可以说,1914年的东方游历,从各个层面上来讲,已经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是在那之后的岁月里,有两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

第一个问题与原谅与宽恕有关——我迫切地想要知道,王耀有没有宽恕我?我的罪责是明显的:我玷污了他,又违背对他的誓言、泄露了他的踪迹,间接导致奥登堡带人放火焚烧了王耀的石窟。这些罪行是可以被宽恕的吗?我有没有得到他的宽恕?

到了1941年,我才隐隐约约得到了一个答案。对,对,没错,您猜对了,那个时候我正是在斯大林格勒,中了弹,伤口引发了感染,医生们纷纷断言,说我活不下去了。夜晚我发了高热,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徘徊。有个瞬间,我陷入了一片非常透彻的黑暗,我以为我要死了,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月牙泉边。王耀——老天,他可一点没变,依然是那么地漂亮、琳琅,像天边的一朵彩云一样——再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呢?那一刻我哽咽了,泪水盈满了眼眶,使得耀那本就有些缥缈的身影更加迷蒙……

我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原谅我吧!”我想说,可我的喉头发紧,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王耀缓缓降临在黄沙之上,他站着比我跪着高一些,我仰视着他满身琳琅的珠玉、轻盈而精美的丝绸衣饰,我望向他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他一言不发,神情里充满了怜悯。我向他伸出手去,他立刻把我拥入怀中。

“你受苦了。”王耀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他说话的时候,第二双手从他背后伸了出来,蒙上了我的眼睛,那双手柔软而清凉,动作轻柔无比,仿佛他就是天与地的母亲,正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童一样。于是我在那片温和的黑暗中缓缓下降,下降……在王耀的怀抱里,我再一次得到了安宁。再醒来时,我脱离了危险,活了下来。医生说我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

至于前头提过的那个问题,我想这个讯息已经十分明了:耀宽恕了我。又或者说,他的“神格”中大概并没有仇恨与憎恶的那部分,他是飞在天空中的仙人,与我们完全不同……

由此,便引发了我关于另一个问题的思考:为什么。这一切——沙漠中发生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为什么。既然王耀不具备许多常人能理解的情感,那他又为什么要降临到我的身边呢?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又是我?为什么要让他陷入那些世俗的、充满欲望的、他无法理解和体察的体验中?换言之,那所谓的“爱”是真的吗……

比起前面一个,这个问题折磨我的时间更长,靠我自己的知识储备已经无法解释了。卫国战争后,我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还是考进了大学,并且辅修了东方研究专业。在学习过程中,我了解到,在当地的某些宗教中,天上的神与神使往往要来到人间,历经劫难,才能得到更高一层的升华。也许耀与我的相遇正是这种情况:我是他的劫难。他需要这场“劫”作为基石,才能向更高一级的神格飞升。

也许这就是他要遇到我——或者是我要遇到他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我深信这个理论,并坚信在我所经历的这个事件中,王耀的“神格”是高于“人格”的——他爱世间所有生灵,自然也爱我。但这份爱是大爱,它虚幻而遥远,我无法触碰。这个理论让我轻松了许多年。

后来,我又不这样相信了。我开始转向了另一种理论,这个新的理论将耀的神格大大地剥离了,也去除了许多宗教意味。该怎么描述呢?——我开始相信,耀来到我的面前,就是为了让我遇见,又让我付出深刻、癫狂而令人痛苦的爱的。这份爱是真的,但是他绝不离开那片荒漠的决心也是真的。而这场爱情的含义就在于告诉我:没有人应该因为爱就出手掠夺。世界上的万物也许都与生养它的土地拥有着密切的联系,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也好,泰戈尔的石头也好,黄沙之上的王耀也好,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能够斩断他们与土地的联系……

 

打个比方来讲,如果您喜爱一株睡莲,就应该让它在所生长的水潭中站立着、盛放着,并在下一个花期吐出更多的骨朵,而绝不是将它连根拔下!

 

您看,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我是一个多么愚昧、多么迟钝的人啊!


容我问一个问题,托里斯·罗利纳提斯,您是哪年出生的?四十年代?四七年?很好,很好……您很幸运……比很多人都要幸运……要知道,在您还没出生的那些年代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很多变化。伟达的联【分】meng【分】来了,斯【分】打 lin来了,德//国//人也来了……这一切都在慢慢地雕刻着、扭曲着、改变着这片土地。我们有了“小男孩”,尤/里·加//加【分】林到了太空里去,原来的那个古老而传统、富有神秘色彩的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


——我老了!这些年来,我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然而每每面向东方,我还是能听见从云海中、从星空里飘落的仙乐,还有沙漠深处那无比平和、宁静而悠远的驼铃声,就像是拿一柄瓷勺敲击岩石一般清脆。这些声音把我带回了一九一四年,那一年我只有十九岁……

你听,铛——铛——




结束这个故事的讲述时,伊万·伊利亚伊奇双目闭合,一只手拢在耳边作听筒状,仿佛他真的能听到那些驼铃声、那些奏乐的声音似的。

“您听见了吗?”他问道,我这才从他的讲述醒过神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神,我装模作样地质疑起他来。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 我十分肯定地说,“当然,这是一个好故事——太引人入胜啦!但故事里的事情不可能真实发生,我想,您大概是一个幻想文学创作者?”

我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伊万·伊利亚伊奇,还没等得到答案,列车员打了铃,火车缓缓驶入站台,我的旅伴到站了。

“也许吧。”他说。

与我握过手后,伊万·伊利亚伊奇就离开了车厢。我越过车窗,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却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那不可能,绝不……

 

可说来也奇怪。回程莫斯科的路途上,火车正好是面向东方的。夜里我靠着车窗读泰戈尔的译本,远处那如墨一般浓厚而黝黑的天抓住了我的视线,使我不由自主地分了心。正当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东方的天际时,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响在我耳边响起,如同用一柄瓷勺敲击岩石一般,铛——铛——那是驼铃的声音!正如伊万·伊利亚伊奇说的那样,那驼铃声平和、辽远,仿佛就是从遥远的东方,跨越千年、百年的时空而来的。

这一瞬间,我的眼前浮起了一些从来没有见过的场景。我看到在广阔无垠的沙丘之上,有一支驼队自西向东,缓缓而来。驼铃声就是从这些驯兽的脖颈那儿传来的。坐在驼背上的人们身着奇特而古朴的衣物,有的裸着脑袋,有的缠着头巾。风扬起的沙粒嵌在他们的衣服、头发里,又随着驼队的步伐而落下。他们那些远道而来的行囊里没有枪炮,也没有不平等的谎言,有的是异国的香料、珍奇矿石、经书画卷,还有一千零一个夜晚的一千零一个梦。

 

我醒来时,脑袋正搁在列车窗户沿上,额头上压出了一道红印,那本泰戈尔还捏在手里。当我看向窗外时,苍白而昏暗的天空正好被一缕红色的光芒撕裂了,那道裂纹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终于,金灿灿的光芒铺满了整个天际,在那之上,一轮红日正在徐徐上攀。

 

——原来太阳就是这样从东方升起的!我呆愣地看着此时无比灿烂、充满了霞光的天空,这番景象给了我极大的震撼。

 

这一天,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产生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到那里去、到遥远的东方去!我要亲眼见证,那飞天袖间的花朵是如何落到这黄沙之上、扎结实了根、又徐徐生长的。我要看那如水的月光是如何浇灌着它、似火的骄阳是如何照耀着它:那一朵莲花,一片沙洲,一地煌华——那一百年的路啊。

我将亲手扬起一捧黄沙,看它们纷纷拂起,再由顶灌下。无论路途多么遥远,万水千山,我也会到那儿去。

 



这将不再是一次掠夺,而是一场朝圣。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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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7 后记:

这个故事构思了太久,但是一直没想好怎么写。泰戈尔的《饥饿的石头》点醒了我,让我意识到,也许这种如梦似幻、真假虚实交织的故事,就应该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去写吧。

需要说明的是,我对这段历史的知识比较缺乏,文章“幻想”的成分很大,不建议严肃对待。希望这篇幻想文学,能给你带来一些想象的空间、一夜瑰丽的梦。

在这里我要感谢主催太太,让我有这个机会把这个故事呈现出来。还要感谢十三太太,没有她,就不会有故事中的许多主要思想。老沙,你的画太好看啦!!这么漂亮的飞天耀,我真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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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 后后记:

2019年快要过去了。说起来大家可能不信:这个故事最初的雏形是源自2018年末在十三太太一篇图博下我发的一条评论。那时我不还不认识十三,有想法也不知道该怎么整,也没啥机会写这样的故事。拖着拖着,恰逢本子的制作期,确定了《十亿星河》会是一个幻想文学本,我才鼓起勇气,磨磨蹭蹭地把它搞了出来。


我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没看过这篇文章了。


临近解禁日,我再一次打开了它。令我十分欣慰的是,经过这一段时间,我还是能津津有味地阅读全文,并在读毕的一刻心里充满感慨。我喜欢这个故事的象征手法,喜欢它反殖民、反掠夺的民zú主义内核,我喜欢这种感性而充满细节的讲述角度,也喜欢本文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的叙述风格。

这一切也让我想起,今年七月,我真的是非常、非常用心地写出了这一篇《黄沙之上》呀!


当然,这个故事肯定还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文手对于自己笔下的故事总是常读常新,时时能发现缺漏、不足。但是基于种种考虑,我最后决定不进行这些修改。因此,除了个别分行、错别字的改正以外,今天大家看到的《黄沙之上》,就是《十亿星河》本子中的黄沙之上,我决定让大家看到原本的它:好的坏的,所有的。


幻想文学,以幻想为主。《黄沙之上》的选材比较偏,讲述的方法也有点曲折,绕来绕去不是很好懂,但是总的来说,我喜欢这个故事,希望它能给你带来一夜幻梦,一点遐想。

最后,recite一下一宣时我自己的梗概:


踌躇一年、犹豫一年,又经过许多断断续续的思考,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把《黄沙之上》这个故事完整地呈现出来。来吧!你带着我,我们跟着伊万,回到1914年的敦煌,回到历史与幻想的那片沙河里去……


在这个夏夜,你能否听见风中的羌笛、羯鼓,还有驼铃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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